古典文學現代文學名家文集史籍歷史學達首頁言情小說偵探推理軍事軍旅科幻小說時尚閱讀
外國名著傳記紀實港臺文學詩詞歌賦古典小說武俠小說玄幻奇俠影視小說穿越宮闈青春校園
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二四


  「真的。請放心,來的兩位都是我的至交,跟我一樣,都識的輕重,不會拿戲言當真。」

  「而況,」福彭接口補充,「我們如果拿說不得的話,到處去亂說,豈不成了謠言惑眾,自己先就遭殃了。」

  「兩位這麼說,那麼我也就說實話了。這個八字如果生在王侯家,是當皇上的命。」

  雖已猜想倒是這麼一回事,福彭與方觀承仍舊動容了。四阿哥卻聲色不動,只問:「是從那裡看出來的呢?」

  「天命所歸,不可以常理來論。帝皇之命,第一看本身強弱。秋月之金,當權得令,外陰內陽,堅剛之性,獨異於眾,萬物遇之,無不摧毀,此為秋金之體性。」

  「照先生所說,不就成了暴虐之君了嗎?」

  「不然,這是論其本質,八字中只占得庚與酉兩字。是有道明君,還是淫昏之主,還要看另外六個字。」

  一塵子搖頭晃腦的唸道:「『火來鍛鍊,遂成鐘鼎之材,土多培養,反惹頑濁之氣。見水則精神越秀;逢木則琢削施威。金助愈剛,過剛則折;氣重愈旺,旺極則催。強金得水,方挫其鋒;氣旺得洩,金清水秀。』這個子時,真正是千載難得的好時辰。」

  接下來,一塵子為四阿哥解說:八字中三金、三火、一水、一木。譬如鍛冶,金屬要多火要旺,水則不必多但要寒。子水之性陰寒,得此淬礪,方成利器。

  「亥不也是水嗎?如果早一個時辰生,是不是差不多呢?」

  「差的遠了。」一塵子答說:「第一、不能成子午卯酉四方夾拱之局。第二、如果是亥時,就是丁亥;『丁火其形一盞燈』難言鍛鍊,而且丙是『正官』,丁是『七殺』,殺重總非好事。」

  「那麼,」四阿哥又說:「這四方夾拱在這個八字上也有說法嗎?」

  「怎麼沒有?坎離震兌,貫乎八方,金甌無缺,聲威遠播之相。」

  「可是沒有疆土。五行缺土,總不算完全吧?」

  「好就好在缺土。剛才不是說過,『土多培養,反惹頑濁之氣。』至於說到疆土,既然貫乎八方,當然土在其中,何消說得?」

  四阿哥聽他談得頭頭是道,反倒有些不能相信;疑心他是有意揀好地說,因而走到小康面前,看他在水牌上畫的符號,子午與卯酉之間,都有一個「沖」字,知道是「衝」的簡寫。當即問說:

  「先生,子午一衝,卯酉也是一衝。有衝剋就有妨礙。不是嗎?」

  「衝剋也不止子午、卯酉。」一塵子從容答道:「客官請細看,四柱的干支,不都是衝剋的嗎?」

  四阿哥往水牌上一看,不由得暗中稱奇,年柱辛金卯木是金剋木;月柱、日柱都是火剋金;時柱丙火子水是水剋火。無往而不衝不剋,這樣的八字是在少見。

  「惟其少見,所以為貴。凡衝剋不一定是壞事,相反也可相成,譬如鍛冶,出火之金,不能無水來淬,這就是水火既濟,而非水火不容。這個八字正就有相反相成之妙。」

  由於當時雍正皇帝最好此道,每喜為他所著重的臣下「看八字」——年羹堯、隆科多以及張廷玉、鄂爾泰的一生窮通富貴,他覺得都在他掌握之中,偶爾也為四阿哥談一談命理;所以對一塵子所說得『相反相成之妙』,四阿哥大致也能領略,心裡在想,所謂『水火既濟』的道理,一塵子已說得很透徹;至於火剋金為鍛鍊,拿人來說,便是受教育,四阿哥從小就在嚴父督責之下,不但在上書房最用功,而且還間接受祖父——聖祖的天算之學的薰陶,在年齡相同的「小叔叔」及叔伯兄弟中,他的資質最好,學到的東西也最多,就像烈火煉精金,終成利器。可是辛卯及卯酉之間的金剋木,又說明了甚麼呢?

  想了好一會想不通,少不得還是發問:「先生,你剛才說年上卯木是『財』,上面的辛是『劫財』,對衝的酉也是『劫財』,上壓旁衝,雖鄧通之富,亦歸於無用。如今又怎麼說呢?」

  「鄧通會餓死,漢文帝就不會餓死了。天子富有四海,區區之財,要它何用?命理者與我同類者,稱為『比』、『劫』,兄弟朋友都是,只是性善為比、性惡為劫。比劫幫身,這個八字強極旺極,比劫無益而有害,不過害也不大,劫財而已;不惜財自然無事。」

  一聽這話,四阿哥暗暗吃驚,這上壓旁衝的兩個「劫」,不就是自己的一兄一弟——三阿哥弘時與同歲的五阿哥弘晝?三阿哥已經去世,無需再論;對五阿哥,應該謹記,「不惜財自然無事。」

  可是,「朋友呢?」他問:「也是無益而有害嗎?」

  「天子無友,不算比劫。」

  四阿哥對這個解釋很滿意,「先生真是高明之至,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說完,他從大荷包中掏出一把碎金子,拉過一塵子的手來,將碎金納入他掌中,「區區微意,不足言謝,有機會再請教。」

  ***

  在路上,平郡王福彭一直惦念著這個一塵子。原來他生在康熙四十七年六月二十六日卯時,八字是:「戊子、己未、辛未、辛卯」,也是金命。聽一塵子說:「土多反惹頑濁之氣」,而八字中一半是土,豈非大壞特壞?因而耿耿於懷,私下囑咐方觀承,設法將一塵子接進京去,以便請他仔細推算。

  於是方觀承便派了一個得力的護衛去辦此事;那知回來覆命,說是一塵子父子第二天便失蹤了。

  「怎麼回呢?」

  「確實不假」。那護衛說道:「我還打聽了,據說那天一塵子跟人說:他惹了殺身之禍,非連夜逃走不可。果然第二天一早,人就不見了,去向不明。」

  方觀承大為詫異,細細思索,終於參透了其中的道理。四阿哥給一塵子的那把碎金子,稱為「瓜子金」,宮中每用來賞人。一塵子發覺受贈的是瓜子金,知道遇見異人了;唯恐惹禍,所以星夜遁走。

  其實四阿哥也想找一塵子,為的是想大大幫他一個忙;原來一塵子自道姓陳,在關外已經歷了四代,這使得他想起了一個人,順治年間的弘文院大學士陳之遴。

  陳之遴原籍浙江海寧,明朝崇禎年間的進士,順治二年歸順清朝,由祕書院侍讀學士,一路扶搖直上,順治九年就入閣拜相了。

  那是漢人中有南北之爭,北派多明末魏忠賢得「閹黨」,慣於勾結太監在皇帝面前進讒。南派的領袖「二陳」——陳之遴以外,另一陳是江蘇溧陽人,名叫陳名夏,字百史,崇禎朝的狀元,入清後因為多爾袞的賞識,早就當到了大學士。及至多爾袞去世,便有個御史張煊嚴劾陳名夏任吏部尚書時,結黨行私,銓選不公;但張煊由於另案誣告坐實,陳名夏獲赦無事。

  到得十一年,世居關外,早就從龍的大學士寧完我,上疏參陳名夏說:「名夏屢蒙赦宥,尚復包藏禍心,嘗謂臣曰:『留髮復衣冠,天下即太平。』其情叵測。」又指責他的兒子居鄉暴惡,包庇姻親等等,「請敕大臣鞫實,法斷施行。」結果庭臣會審,其他各款罪名都無其事,只有「留髮復衣冠,天下即太平」這句話,確曾說過。這便成了想推翻大清、恢復明朝、大逆不道的罪名,刑部奏請「斬立決」,硃筆改「絞」,留他一個全屍,其子充軍。

  陳名夏一死,陳之遴益感孤立,但他不能守明哲保身之戒,出語常有怨訕之意,順治皇帝頗為不悅。終於在順治十五年以賄結內監的罪名,抄家充軍到關外尚陽堡。他的兒子陳直方,是吳梅村的女婿,也隨父遣戍。陳之遴以後死在尚陽堡,家屬是否赦歸,不得而知。

  然則既有二陳,又何以只想到一塵子可能是陳之遴的後裔呢?因為陳之遴精於子平之學,著過一部〔命理約言〕,共計四卷,包括「法四十八篇」、「賦二十篇」、「論四十八篇」及「新論二十四則」。四阿哥也看過這部「名著」,推斷一塵子家學淵源,是陳之遴的曾孫。

  為此,四阿哥特為找方觀承來商量,才知道一塵子已畏禍潛逃。四阿哥沒有料到有此結果,變成愛之適足以害之,心裡不免歉疚。

  不過,要查明陳之遴是否還有後裔在關外,方觀承認為這並不難,海寧陳家是大族,剛剛予告,尚待歸里的大學士陳元龍,就是陳之遴的族人,不妨向他打聽。

  四阿哥先同意了,但隨後又變了主意,不願多事;因為關於四阿哥的生母,已有一種傳說,說他是海寧陳家的血胤,像傳說中的「狸貓換太子」,為雍親王府「掉包」換入府中的——這當然是絕不可能的事,因為皇子皇孫的生母,以及接生的穩婆,在玉牒中都有記載,絕不可能有假冒的情形。

  而況當時的雍親王,雖然長次二子夭折,三阿哥弘時卻好好的活著,不須更從異姓抱一子來養。

  那麼為甚麼會有此傳說呢?原因是有一天為大臣寫懸掛在中堂的匾額,而陳元龍家的堂名叫做「愛日堂」,原有孝親之意,而出於御筆,便容易引起誤會,因誤傳誤,離奇的無可究詰。如果現在再向陳元龍家打聽陳之遴後裔的情形,必然又會引起無稽的猜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為妙。

  但四阿哥雖已丟開,平郡王福彭卻念念不忘一塵子;曹震曾幾次聽他談到,尤其是當年的四阿哥成了當今的皇帝以後,他曾說過一段頗有意味的話。

  「人苦於不自知。一塵子算他人的命,如此之準;不知道他為自己算過沒有?如果算過,何以不知命中有『貴人』,而且是真命天子?大好的一步運,自己錯過了,真替他可惜。」

  看來一塵子的這步好運,快要到了。曹震這樣在想;第二天一大早,便去找到仲四,拉向一邊,低聲問道:「算命的一塵子在那裡設硯?」

  仲四不懂甚麼叫「設硯」?只說:「他住在倉神廟。」

  「對,我就是要到他的地方。你跟我一起走,別讓人知道。」

  看他神態詭祕,仲四不免好奇,「震二爺,」他問,「你找他算命?」

  「不是。」曹震答說:「到了那裡你在旁邊靜聽就知道了。」

  倉神廟很大,一塵子獨佔一座小院落;雖是清晨,求教的人已經很不少了,有個年輕後生在掛號。見此光景,曹震倒有些躊躇了。

  「仲四哥」,他低聲說道:「你能不能想個法子,讓我跟一塵子單獨談一談?」

  仲四想了一下說:「你請等一等,我去想法子,不知道行不行?」說完便即走了。

  不多片刻,仲四笑嘻嘻的走了來,當然是有了滿意的結果;仲四跟倉神廟的管事極熟,找到他跟一塵子去關說。一塵子一諾無辭,請曹震到他的「靜室」去面談。

  所謂「靜室」,是孤單單的一座小樓,管事的領上樓去;說一聲:「道長,客人來了。」

  原來一塵子是道家裝束,不過仍舊帶著墨鏡,道士戴墨鏡,加上一把連鬢的大鬍子,形容古怪之中,透著些滑稽,曹震有些不相信,這樣一個人算命算得那麼準。

  「尊姓是曹?」一塵子問。

  「是的。」

  「還有一位呢?」

  「姓仲,鏢行買賣。」曹震答說:「是我的好朋友。」

  「客官說要私下跟我談;令友在一起,不礙事嗎?」

  「不礙事。」

  「好,有何見教,請說吧!」

  「是,是好。」曹震咳嗽一聲,壓低了嗓子問道:「足下幾年前,算過一個子午卯酉的八字,總還記得吧?」

  「當然記得。」

  「足下知道這個八字是甚麼人嗎?」

  「知道。」

  「知道又何以失之交臂?」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