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二二


  「那些年份是土年?」曹震邊翻皇曆邊問。

  「中央戊己土,辰戍醜未『四季土』」。

  「這樣說,今年的流年不好。」曹震問說,「今年不是丙辰年嗎?」

  對星象術這些雜學,也曾涉獵的曹雪芹,起身到書架上,取來一本名為《滴天髓》的書,看了一會說:「好在一個丙。」他為曹震指出《滴天髓》上對「辛金」的說法:「辛金軟弱,溫潤而清;畏土之多,樂水之盈。」金命的人生在夏天,火神當令;火可克金,對軟弱的辛金不利,但丙辛合化為水,就成了『樂水之盈』了。」

  這番道理,曹震並不能完全領會,不過丙年吉吉,卻是很明白的。他又翻了一會皇曆,突然驚異的喊出聲來。「這可玄了!雍正四年丙午,王爺不是那年襲得爵嗎?不過,」他又轉為迷惘了,「五不也是火嗎?這個火可是克金的。」

  曹雪芹計窮了,笑笑說道:「我可沒法兒跟你細論了。我有個忘年交,離這兒不遠,吃了飯,我帶你看他去。」曹雪芹的這個「忘年交」,是馬夫人去熱河那段日子中結識的。此人是英親王阿濟格的曾孫,名叫彰寶,五十多歲,是神武門的侍衛,有一天曹雪芹到景山官學去看朋友,想偕到「大酒缸」去喝酒,與彰寶供一個「缸蓋」,談得投機,結成好友。英親王阿濟格原是鑲紅旗的旗主;所以彰寶也住在鑲紅旗的領地之內,與曹雪芹只隔一條胡同。

  「既然只隔一條胡同,不如就請了來喝酒,可以詳談。」

  「不知道今天是他的班不是?」曹雪芹將桐生喚了來吩咐,「你去看彰大爺在家不?如果在家,你說我請他來喝酒。」

  「那可得預備一點兒菜。」秋月接口說了這一句,轉身匆匆而去。

  於是曹雪芹便談彰寶。人極有趣,只是一肚子的牢騷——英親王阿濟格與睿親王多爾袞、豫親王多鐸,都是太祖晚年所寵的「大妃」所出。多爾袞病歿塞外時,阿濟格曾想取而代之;結果為當時的親貴大臣所制服。幽禁時曾經縱火,罪上加罪,與他的兒子榮親一起「賜死」,子孫廢為庶人,至康熙年間始再收入玉牒。彰寶有個堂兄叫普照,頗得聖祖重用,封為輔國公,但因他是年羹堯的叔岳,素有往來,以至受了牽連而革爵;彰寶本恃普照的提攜接濟,當慣了「旗下大爺」,一旦失去靠山,境況極窘,所以牢騷也多了。

  「咱們回頭別談那些事。」曹震特地叮囑,「咱們曹家正在轉運,跟這些背時的人打交道,要格外當心,別碰那些犯忌諱的事。」

  「哪,」曹雪芹說:「咱們就不能把這個八字是誰地告訴他?」

  「當然。」

  正在談著,只聽有人大聲咳嗽,漸漸接近;曹震知道是彰寶來了,掀開窗簾往外看。這一看差點笑出來。原來這彰寶生的一張赤紅臉,鬢眉皆白,卻亂糟糟的連在一起。身上穿的還是當差的行裝,破破爛爛的不成樣,但拴在腰帶上的小零碎,真還不少;丁丁當當的晃蕩不定。那幅形容及裝束,有種說不出惹人發笑的味道。

  這時曹雪芹已迎了出去,口中剛喊得一聲:「彰大哥!」彰寶已急步上前將他一把抱住。「聽說你們老太太打熱河回來了。兄弟,你帶我到上方,給老太太慶安去。」

  「不敢當,不敢當。」曹雪芹說:「倒是有個人我替你引見。」說著回頭望去,曹震正站在臺階上含笑等待,此時便急走兩步,自己報名:「曹震。」

  「喔,震二哥!」彰寶聽曹雪芹談過曹震的境況,當下執手問訊,「震二嫂好」、「小少爺好」,就象多年舊交那般親熱。這是地道旗人的習俗,曹家在江南多年,不甚在意這些繁文縟節;而且曹震也不瞭解他的家庭狀況,無法回報以同樣的殷勤,因而不免有些發窘。好在酒肴已備,曹雪芹一聲:「喝酒去吧!」拉著彰寶就走。飯是開在曹雪芹書房對面的廂房裡;恰好秋月供了一瓶晚香玉,花氣襲人,未飲欲醉,彰寶嘖嘖稱讚:「兄弟,你這兒真雅致,跟我那兒一比,捨下簡直成了豬圈了。」

  「好說,好說。」曹雪芹問道:「彰大哥,你是喝慣了燒刀子的,今兒我備的花雕,行嗎?」

  「怎麼不行?我是喝不起花雕,才拿燒刀子抵癮的。」接著,他向曹震說道:「震二哥,你不嫌我說話寒蠢吧?」

  「哪裡,哪裡!自己人原要說真話才好。」

  「著!自己人說真話。我可不敢鬧虛套了。」說完,彰寶將桐生剛斟上的酒,立著就幹了一杯。看他喝酒如此,曹震也就不必客氣了;坐定下來,不必多話,舉一舉杯,連著敬了他兩杯。

  【第三部 第四章】

  三杯酒下肚,彰寶的「話匣子」打開了,天南地北,無所不談;有些是在曹震聽來是新聞,譬如平則門又叫「平賊門」,據說李闖蕩年逃出京城時,出平則門往西逃走,所以平則門成了「平賊門」。平則門便是阜成門,正就是鑲紅旗的領地。曹震對這一帶很熟,卻從未聽過這樣一個故事,便向曹雪芹看了一眼,意思是彰寶信口開河,其言不足為信。

  不過,很快的曹雪芹便能為彰寶辯釋誤解;因為要談一塵子,漸漸提到倉神廟,彰寶便講了一段故事,說祭倉神時,有人扮飾倉神,左右肋下能各攜五斗米上殿。這樣的氣力可不大容易,曹震又在心生誹薄時,曹雪芹開口了。「確有其事,」他說:「那年我在通州親眼見過。」

  曹雪芹不喜說假話,為曹震所深知;所以他證明彰寶並未撒謊,也為曹震所接受,對著初交的朋友的觀感不同了。「有個一塵子,」曹震問到:「彰大哥聽說過這個人沒有?」

  「聽說過,可惜沒有會過。」

  「他——,」曹震終於還是說了出來,「聽說他在通州設硯。」

  「那可得打聽打聽,如果真地在通州,我得會一會他。」

  「原來彰大哥也通子平之學?」曹震故意裝出訝異的神色。

  「豈但通?」曹雪芹很快的接口:「而且是精通。」

  「我可不敢說。醉雷公胡批而已。」

  「不必客氣。」曹震一變而為興致盎然的態度,「有個八字,想跟彰大哥請教。」

  「別說什麼請教;不談吧!」彰寶指著曹雪芹說:「他知道我,談命有時候會有不中聽的話。」

  「這怕什麼?君子問禍不問福。再說又不是我的八字。」

  「你如果願意聽實話,我就談談。不過也不一定准。」

  「一定準,一定住。是戊子——」曹震報了平郡王福彭的八字。

  「這是個靠祖上餘蔭,早發的八字;就嫌土重了。」彰寶的說法,與曹雪芹得自命書上的瞭解差不多,接下來,曹震便提出他的疑問,「彰大哥,」他說:「今年流年怎麼樣?」

  「今年丙辰。這個八字原不怕火,丙辛合化為水,更妙。」

  「原來這個八字不怕火。」曹震急急問說,「不是火克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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