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二〇


  但四阿哥雖已丟開,平郡王福彭卻念念不忘一塵子;曹震曾幾次聽他談到,尤其是當年的四阿哥成了當今的皇帝以後,他曾說過一段頗有意味的話。「人苦於不自知。一塵子算他人的命,如此之准;不知道他為自己算過沒有?如果算過,何以不知命中有『貴人』,而且是真命天子?大好的一步運,自己錯過了,真替他可惜。」

  看來一塵子的這步好運,快要到了。曹震這樣在想;第二天一大早,便去找到仲四,拉向一邊,低聲問到:「算命的一塵子在那裡設硯?」

  仲四不懂什麼叫「設硯」?只說:「他住在倉神廟。」

  「對,我就是要到他的地方。你跟我一起走,別讓人知道。」

  看他神態詭秘,仲四不免好奇,「震二爺,」他問,「你找他算命?」

  「不是。」曹震答說:「到了那裡你就知道了。」

  倉神廟很大,一塵子獨佔一座小院落;雖是清晨,求教的人已經很不少了,有個年輕後生在掛號。見此光景,曹震倒有些躊躇了。「仲四哥」,他低聲說道:「你能不能像個法子,讓我跟一塵子單獨談一談?」

  仲四想了一下說:「你請等一等,我去想法子,不知道行不行?」說完便既走了。不多片刻,仲四笑嘻嘻的走了來,當然是有了滿意的結果;仲四跟倉神廟的管事極熟,找到他跟一塵子去關說。一塵子一諾無詞,請曹震到他的「靜室」去面談。

  所謂「靜室」,是孤單單的一座小樓,管事的領上樓去;說一聲:「道長,客人來了。」原來一塵子是道家裝束,不過仍舊帶著墨鏡,道士戴墨鏡,加上一部連鬢的大鬍子,形容古怪之中,透著些滑稽,曹震有些不相信,這樣一個人算命算得那麼准。

  「尊姓是曹?」一塵子問。

  「是的。」

  「還有一位呢?」

  「姓仲,鏢行買賣。」曹震答說:「是我的好朋友。」

  「客官說要私下跟我談;令友在一起,不礙事嗎?」

  「不礙事。」

  「好,有何見教,請說吧!」

  「是,」曹震咳嗽一聲,壓低了嗓子問道:「足下幾年前,算過一個子午卯酉的八字,總還記得吧?」

  「當然記得。」

  「足下知道這個八字是什麼人嗎?」

  「知道。」

  「知道又何以失之交臂?」

  「客官看是失之交臂,我自己看是躲過一劫。」

  「是一劫?」曹震問道:「足下知道不,第二天就另外有位貴人,專程來敦請,哪知足下已去如黃鶴了。」

  「這是可想而知的,一定會有人來找我。」一塵子答說:「來找不能不去,去了不能不說;說了不能不讓人流傳,這一傳,我就在劫難逃了。」

  「何以見得?」

  「客官簡直是明知故問。」一塵子語氣怫然,「請問,傳入禁中,上達天聽,你倒想我犯的是什麼罪名?」

  明知他已頗為不悅,曹震卻仍舊賠笑說道:「足下是在過於高明,還請指教,以開毛塞。「他接著又說:「我此來,就像水滸上所說得,又一場富貴,要送與足下。」

  這幾句好話,消釋一塵子心中芥蒂,「多謝客觀好意。」說了這一句,他住口側耳,靜聽了一下,提高了聲音問道:「小康,你上來幹什麼?「「掛了三十多號了——」小康一腳踏進來,不妨有人在,便把話停住了。

  「你跟客人去說,我臨時身子不爽,今天不會客;請他們明天再勞駕。」一塵子又說:「打發了客人就回來,守著樓梯,別讓人闖上來。」小康答應著走了,一塵子便進一步向曹震請教家世,聽說是曹寅的侄孫,很高興得表示,應該算是世交,但卻未說先人交往的經過,曹震想打聽又不知如何措辭,只好聽他一個人說了。「小康走了,咱們言歸正傳。」一塵子說:「曹爺,你總知道雍正元年有一道不立儲得上諭吧?」

  「是。」

  「那麼你想,皇上不立儲,我竟算出來一位真命天子,豈不是替他立了儲了?就算皇上量大如海不追究;另外還有想登大寶的皇子,饒得了我嗎?」

  「啊,啊!說的一點不錯,道士我太懵懂。」曹震緊接著又說:「不過,如今情形不同了,你所顧慮的事,都沒有了。」

  「不見得。」一塵子使勁的搖著頭說。

  曹震大吃一驚,愣了好一會才問出一句話:「莫非乾坤未定?」

  「這話很難說。「一塵子答道:「後來我為這個八字細推過流年,只怕還有波折。曹爺,請勿見怪,我不能再多說了。」

  「是,是,田紀不可洩露。」曹震略停了一下又說:「咱們也言歸正傳,有位貴人,我是說吧,就是當年來敦請你的一位王爺,仍舊想請你進京,以便好好兒請教。這位王爺是皇上的親信,當年陪皇上來過,你一聽他的聲音就知道的,他自然還要帶你去見皇上,足下,如有所求,無不可如願。」

  「我只求保我一條老命。」一塵子說:「我自己知道自己的命,不可妄求富貴,否則就是自速其死。說老實話,我命果然有這場富貴,不必等你曹爺送來,我早就命小犬進京去討這場富貴了。」然則為什麼不進京呢?一塵子說是京中的「貴格」太多,倘或又算出一個帝王之命來,又將如何?

  曹震聽他這話,越發心生警惕。一塵子的話雖含蓄,但已是極強烈的暗示,可能另有親貴會起而奪取皇位,這個人是誰呢?莫非是廢太子理密親王胤仍的世子弘皙?轉念到此,他對平郡王的八字及流年,越發關心。因為福彭之得有今日,全靠與當今皇帝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與淵源之故,彼此休戚相關、禍福與共,如果「今上」的皇位不保,平郡王或許會的不測之禍,也未可知。於是他沉吟了一會說道:「足下不肯受邀進京的苦衷,我明白了;怕一進了京,會有許多王公來請你推命,應付不得法,會有殺身之禍。這一點關係不淺,我也不敢勉強了。不過,我是不是能拿一個八字來,請足下推算?」

  一塵子想了一下答說:「承蒙曹爺抬愛,我也不便推辭。不過我聲明在先,這個八字能不能細批流年,殊未敢必;不能的話,請勿強人所難。」

  「是,是,遵命。」

  「那麼請說吧!」

  平郡王福彭的八字,曹震是記得的,「戊子、已未、辛未、辛卯。」也是金命,但辛金與「今上」的庚金,有剛柔強弱的不同。

  「康熙四十七年六月生,今年二十九歲?」

  「是的。」

  一塵子點點頭,仰靠在椅背上,落入沉思之中。好久,好久,方始開口。「這個八字也是好在時辰,『土重金埋』,時幹辛金一『比』,可以『幫身』,很得力。時支卯木,有疏土之功。如果不是時辰好,危乎殆哉了。」

  「是!」曹震答說:「這個八字,也有人說,根基很厚。足下看呢?」

  「不錯,土為『印』;印者蔭也,祖上餘蔭極厚。不過蔭蔽過甚,好比『糖花』,經不得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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