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兩位這麼說,那麼我也就說實話了。這個八字如果生在王侯家,是當皇上的命。」雖已猜想倒是這麼一回事,福彭與方觀承仍舊動容了。四阿哥卻聲色不動,只問:「是從哪裡看出來的呢?」

  「天命所歸,不可以常理來論。帝皇之命,第一看本身強弱。秋月之金,當權得令,外陰內陽,堅剛之性,獨異於眾,萬物遇之,無不摧毀,此為秋金之體性。」

  「照先生所說,不就成了暴虐之君了嗎?」

  「不然,這是論其本質,八字中只占得庚與酉兩字。是有道明君,還是淫昏之主,還要看另外六個字。」一塵子搖頭晃腦的念道:「『火來鍛煉,遂成鐘鼎之材,土多培養,反惹頑濁之氣。見水則精神越秀;逢木則琢銷施威。金助愈剛,過剛則折;氣重愈旺,旺極則催。強金得水,方挫其鋒;氣旺得泄,金清水秀。』這個子時,真正是千載難得的好時辰。」接下來,一塵子為四阿哥解說:八字中三金、三火、一水、一木。譬如鍛冶,金屬要多火要旺,水則不必多但要寒,得此淬礪,方成利器。

  「亥不是水嗎?如果早一個時辰生,是不是差不多呢?」

  「差的遠了。」一塵子答說:「第一、不能成子午卯酉四方夾拱之局。第二、如果是亥時,就是丁亥;『丁火其形一盞燈』難言鍛煉,而且丙是『正官』,丁是『七殺』,殺重總非好事。」

  「那麼,」四阿哥又說:「這四方夾拱在這個八字上也有說法嗎?」

  「怎麼沒有?坎離震兌,貫乎八方,金甌無缺,聲威遠播之相。」

  「可是沒有疆土。五行缺土,總不算完全吧?」

  「好就好在缺土。剛才不是說過,『土多培養,反惹頑濁之氣。』至於說到疆土,既然貫乎八方,當然土在其中,何消說得?」

  四阿哥聽他談得頭頭是道,反倒有些不能相信;疑心他是有意撿好地說,因而走到小康面前,看他在水牌上畫的符號,子午與卯酉之間,都有一個『沖』字。當即問說:「先生,子午一沖,卯酉也是一沖。有沖克就有妨礙。不是嗎?」

  「沖克也不止子午、卯酉。」一塵子從容答道:「客官請細看,四柱的干支,不都是沖克的嗎?」

  四阿哥往水牌上一看,不由得暗中稱奇,年柱辛金卯木是金克木;月柱、日柱都是火克金;時柱丙火子水是水克火。無往而不沖不克,這樣的八字是在少見。「「惟其少見,所以為貴。凡沖克不一定是壞事,相反也可相成,比如鍛冶,出火之金,不能無水來淬,這就是水火既濟,而非水火不容。這個八字正就有相反相成之妙。」

  由於當時雍正皇帝最好此道,每喜為他所著重的臣下「看八字」——年羹堯、隆科多以及張廷玉、鄂二胎的一生窮通富貴,他覺得都在他掌握之中,偶爾也為四阿哥談一談命理;所以對一塵子所說得『相反相成之妙』,四阿哥大致也能領略,心裡在想,所謂『水火既濟』的道理,一塵子也說得很透徹;至於火克金為鍛煉,拿人來說,便是受教育,四阿哥從小就在嚴父督責之下,不但在上書房最用功,而且還間接受祖父—聖祖的天算之學的薰陶,在年齡相同的「小叔叔」技叔伯兄弟中,他的資質最好,學到的東西也最多,就像烈火煉精金,終成利器。可是辛卯及卯酉之間的金克木,又說明了什麼呢?

  想了好一會想不通,少不得還是發問:「先生,你剛才說年上卯木是『財』,上面的辛是『劫財』,對沖的酉也是『劫財』,上壓旁沖,雖鄧通之富,也歸於無用。如今又怎麼說呢?」

  「鄧通會餓死,漢文帝就不會餓死了。天子富有四海,區區之財,要它何用?命理者與我同類者,稱為『比』、『劫』,兄弟朋友都是,只是性善為比、性惡為劫。比劫幫身,這個八字強極旺極,比劫無益而有害,不過害也不大,劫財而已;不惜財自然無事。」

  一聽這話,四阿哥暗暗吃驚,這上壓旁沖的兩個「劫」,不就是自己的一兄一弟—三阿哥弘時與同歲的五阿哥弘晝?三阿哥已經去世,無需再論;對五阿哥,應該謹記,「不惜財自然無事。」可是,「朋友呢?」他問:「也是無益而有害嗎?」

  「天子無友,不算比劫。」

  四阿哥對這個解釋很滿意,「先生真是高明之至,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說完,他從大荷包中掏出一把碎金子,拉過一陳子的手來,將碎金納入他掌中,「區區微意,不足言謝,有機會再請教。」

  【第三部 第二章】

  在路上,平郡王福彭一直惦念著這個一塵子。原來他生在康熙四十七年六月二十六日卯時,八字是:「戊子、已未、辛未、辛卯」,也是金命。聽一塵子說:「土多反惹頑濁之氣「,而八字中一半是土,豈非大壞特壞?因而耿耿於懷,私下囑咐方觀承,設法將一塵子接進京去,以便請他仔細推算。

  於是方觀承便派了一個得力的護衛去辦此事;哪知回來覆命,說是一塵子父子第二天便失蹤了。

  「怎麼回呢?」

  「確實不假」。那護衛說道:「我還打聽了,據說那天一塵子跟人說:他惹了殺身之禍,非連夜逃走不可。果然第二天一早,人就不見了,去向不明。」

  方觀承大為詫異,細細思索,終於參透了其中的道理。四阿哥給一塵子的那把碎金子,稱為「瓜子金」,宮中每用來賞人。一塵子發覺受贈的是瓜子金,直到遇見異人了;唯恐惹禍,所以星夜遁走。其實四阿哥也想找一塵子,為的是想大大幫他一個忙;原來一塵子自道姓陳,在關外已經歷了四代,這使得他想起了一個人,順治年間的弘文院大學士陳之遴。

  陳之遴原籍浙江海甯,明朝崇禎年間的進士,順治二年歸順清朝,由秘書院侍讀學士,一路扶搖直上,順治九年就入閣拜相了。那是漢人中有南北之爭,北派多明末魏忠賢得「閹党」,慣于勾結太監在皇帝面前進讒。南派的領袖「二陳」——陳之遴以外,另一陳是江蘇溧陽人,名叫陳名夏,字百史,崇禎朝的狀元,入清後因為多爾袞的賞識,早就當到了大學士。及至多爾袞去世,便有個禦史張煊嚴劾陳名夏任禮部尚書時,結黨行私;但張煊由於另案誣告坐實,陳名夏獲赦無事。

  到的十一年,世居關外,早就從龍的大學士甯完我,上書參陳名夏說:「名夏屢蒙赦宥,尚複包藏禍心,嘗謂臣曰:『留發複衣冠,天下即太平。』其情叵測。」又指責他的兒子居鄉暴惡,包庇姻親等等,「請敕大臣鞠實,法斷施行。」結果庭臣會審,其他各款罪名都無其事,只有「留發福衣冠,天下即太平」這句話,確曾說過。這便成了想推翻大清、恢復明朝、大逆不道的罪名,刑部奏請「斬立決」,朱筆該「絞」,留他一個全屍,其子充軍。

  陳名夏一死,陳之遴益感孤立,但他不能守明哲保身之戒,出語常有怨訕之意,順治皇帝頗為不悅。終於在順治十五年以賄結內監的罪名,抄家充軍到關外尚陽堡。他的兒子陳直方,是吳梅村的女婿,也隨父遣戍。陳之遴以後死在尚陽堡,家屬是否赦歸,不得而知。

  然則既有二陳,又何以只想到一塵子可能是陳之遴的後裔呢?因為陳之遴精于子平之學,著過一部「命理約言」,共計四卷,包括「法四十八篇」、「賦二十篇」、「論四十八篇」及「新論二十四則」。四阿哥也看過這部「名著」,推斷一塵子家學淵源,是陳之遴的曾孫。為此,四阿哥特為照方觀承來商量,才知道一塵子已畏禍潛逃。四阿哥沒有料到由此結果,變成愛之適足以害之,心裡不免歉疚。不過,要查明陳之遴是否還有後裔在關外,方觀承認為這並不難,海甯陳家是大族,剛剛予告,尚待歸裡的大學士陳元龍,就是陳之遴的族人,不妨向他打聽。

  四阿哥先同意了,但隨後又變了主意,不願多事;因為關於四阿哥的生母,已有一種傳說,說他是海甯陳家的血胤,像傳說中的「狸貓換太子」,為雍親王府「調包」換入府中的—這當然是絕不可能的事,因為皇子皇孫的生母,以及接生的穩婆,在玉碟中都有記載,絕不可能有假冒的情形。而況當時的雍親王,雖然長次二子夭折,三阿哥弘時卻好好的活著,不須更從異姓抱一子來養。

  那麼為什麼會有此傳說呢?原因是有一天為大臣寫懸掛在中堂的匾額,而陳元龍家的堂名叫做「愛日堂」,原有孝親之意,而出於御筆,便容易引起誤會,因誤傳誤,離奇的無可究詰。如果現在再向陳元龍家打挺陳之遴後裔的情形,必然又會引起無稽的猜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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