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勸是已經勸了一天了,阿元執意不回,表面是不願妨礙烏二小姐的好事,其實暗地裡也有她的一份自尊心,要表示卑薄侯門,讓大家知道,身份雖低,一樣也有「富貴不能淫」的那種傲氣。

  因為如此,從烏大小姐到宋媽媽,越是拿嫁到王府安富尊榮、如何風光的話去勸她,阿元心裡越起反感。烏太太不知就裡,依舊是這套話,當然也不管用。說的舌幹唇焦,如水沃石,阿元始終不肯鬆口;烏太太可真是忍不住了,「你口口聲聲不願壞二小姐的事,我跟你實說了吧!二小姐跟曹家的親事,已經吹了。」他逼視著問;「你說,你還有什麼顧慮?」

  「我!」阿元低著頭說:「我怕我命薄,享不起這份榮華富貴。」

  「這你就不必客氣了。」烏大小姐接口說道:「昨兒已經拿你的八字,請人去算過了,你後富無窮,而且正宜於配金命的人;平津王就是金命。」

  「金命的人也多得很,五個人當中就有一個。」

  這樣回答,竟像是存心在攪局了,烏太太氣地說不出話。宋媽媽便即勸說:「太太也別心急,慢慢兒開導她吧!」

  「勸都勸不聽,還說什麼開導?真是,」烏太太氣鼓鼓地說:「都是這麼愛使小性子!真正白疼了她們。」這是連烏二小姐一起抱怨在內,但卻提醒了烏大小姐,決定讓她妹妹來勸阿元。烏二小姐原有此意,不過風波由她而起,不宜再出頭起事;而且以小姐的身份,也不便干預。但奉命行事,情況就不同了;她將阿元找了來,開門見山地提出勸告,也是警告。

  「老爺,太太,為咱們倆的事,氣的飯都吃不下,你我與心何忍?我是不行了,話都說出去了,不用再談;你這麼固執成見,未免太不體諒人了。」

  阿元不作聲,只是緊閉著嘴,臉上是說不說在你,聽不聽在我的神氣。

  「曹太太是太太從小的姊妹,一請再請把人家請了來,結果兩件事一件不成,你倒想想,怎麼對得起人家?」

  聽得這話,阿元不能不開口了:「人家來是為二小姐,誰知道你鬧彆扭,大好姻緣,愣給它崩了。」

  「我不是鬧彆扭,是從頭到底捉摸過來的。」烏二小姐不願說她將來如果真的有了側福晉的封號,不肯給她磕頭的話,想一想說道:「我是不願妨你的福命。」意思是她成全阿元,倘或說句不領情的話,那就非吵架不可,所以她依舊沉默著。

  等了他一會毫不鬆口,烏二小姐問道:「我說了半天,你的意思到底怎麼樣呢?」

  「我,」阿元答說:「我請二小姐別管閒事。」

  「管你的事,怎麼能說閒事?而且我是大小姐傳太太的話,讓我來勸你的,就算是管閒事,也是父母之命,沒法子。」阿元心想把你許配給曹家,不也是父母之命,何以又不聽了呢?這話不便出口,卻不知不覺地擺在臉上了。烏二小姐也已發覺,不該用「父母之命」這四個字,看到她的表情,不免有些苦惱,也不免說了氣話。

  「人家都是為你,你不領情,這又不是把你往火坑裡推,是把你捧到雲堆裡。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才真的是鬧彆扭。」

  「我不敢!」阿元漲紅著臉說:「我也知道老爺、太太,兩位小姐全是好意,無奈我心裡總覺得——」

  「總覺得什麼?」烏二小姐逼視著問。

  「總覺得——,」阿元詞窮之際突然想到,「總覺得也該象二小姐這樣,遇到這種事,應該自己拿主意。」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話很厲害。烏二小姐心想,若說一句「你跟我不同,怎麼能自己拿主意?」那變成了以勢壓人,阿元既令口服,心絕不服,到要好好想個法子,說得她自己趕緊要入王府。

  「你倒杯茶我喝。」

  等阿元到了茶來,她捧杯尋思;記起「請將不如激將」這句話,頓時有了計較,不過話要怎麼說,臉上應該有怎麼樣的神氣,確須講究。考慮停當她閑閑問道:「我明白了,『侯門一如深如海,從此蕭朗陌路人』,你必是心目中有人了。」說到最後一句,阿元大為緊張,但烏二小姐卻搖搖手,不容她分辨,有意偏著頭作出困惑的表情,徐徐開口。「是誰呢?你眼界也很高,算算家裡的幾個人,象小劉、阿福,你未見得看得上眼。」接著,她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氣,「是了。想來是芹二爺;大概派你去照應她的那時候就有約了。」

  「沒有!」阿元的聲音如裂帛,「沒有哪回事。」

  與她的態度相反的是烏二小姐,語聲依舊是平靜而近乎冷酷,「其實,這也是無所謂的事。」她說:「你又何必不承認?」

  「沒有這回事,叫我承認什麼?」說話象吵架了,阿元自知失態,改了用哀告的聲音說:「二小姐,你不能這麼說;真的沒有,我連那種心都沒有起過。」

  「嗯,嗯!」烏二小姐漫然應著,顯而易見的,她心中的疑團未釋。

  阿元痛苦的遲疑了好一會,俯著身子問:「二小姐,你要怎麼樣,才能相信我。莫非真要拿把刀來,把心刨開來看?」

  「明心跡的辦法也多得很,何必刨心?」烏二小姐自語似地說。

  「好!請二小姐說,我一定照做。」

  「不去曹家,去平郡王府,不就結了嗎?」

  阿元到此方始恍然大悟,上了烏二小姐的當了;但話一出口,不便反悔,頓一頓足說:「我就去平郡王府。」

  聽她一鬆口,烏二小姐是有預備的,趕緊一把拉住她,自己趁勢站了起來,攜著她的手,在床沿上拉她做了下來,臉上浮起歉疚的笑容。

  「你比我大一歲,」她在阿元耳際,將聲音放的極輕,「我叫你一聲姐姐,你好歹圓我一個面子。」

  「好了,二小姐,」阿元答說:「誰叫我從小服侍你的呢!」這就不但口服,心也服了;窗外在偷聽的烏大小姐與宋媽媽,見大事已定,相視一笑,悄悄移步,去給烏太太報信。

  「這也罷了。」烏太太說,「震二爺急著回京,咱們得商量商量,誰送她去?」

  當然不能主人家送,可是也不能隨便派人;決定由宋媽媽及老家人陳三義,算是男女兩總管,隨著曹震,護送阿元進京。當時將曹震清了來,當面拜託,同時商量行期。這一回動身,不僅是長行,也是遣嫁,自然得選個黃道吉日。好在那半個月中,好日子很多,幾經斟酌,排定第四天啟程。這三天工夫,烏家很忙。阿元此行,雖不必備嫁妝,但畢竟與普通人家將婢女與人做妾不同;烏太太為她新制了四套衣服,也打了些首飾,總還有些鏡箱之類的日常用具,都須新置,不用舊物。此外,還要打點送平郡王府的禮,太福晉、「老王爺」,以及平郡王夫婦,一共四分,備辦也頗費事。

  馬夫人本來閒暇無事,哪知烏大小姐是有心人,將他請了去,為了阿元,有事要請教,第一是王府的禮節;第二是平郡王府幾個要緊人物的性情。馬夫人不善言辭,尤其是談論太福晉的治家,與「老王爺」在府中的地位,很難形容得恰到好處,幸而有秋月為助,結果總算圓滿。

  兩日盤桓,阿元與秋月很快的就熟得像多年的手帕交似的。在秋月看,阿元並不似杏香所說的那種「厲害腳色」,因而浮起一個好奇的念頭,決定作一番探索。「阿元姐,」她說:「咱們是閒聊,你不願意說就別說,我不會介意,不過你可別敷衍我。」

  「什麼事啊?秋月姐!」阿元自覺胸懷坦蕩,「我沒有什麼不能跟你說的話。」

  「好!」秋月很謹慎的說:「假如說,你家二小姐跟我家芹二爺的親事成功了,你會不會陪著你家二小姐到我家來?」

  「大概會。」

  「怎麼叫大概會?」秋月問道:「還沒有談過這件事?」

  「談過。是我自己不知道應該不應該跟了去。」

  這個回答就耐人尋味了。看阿元神色自若,估量深問也不致引起她的不快,秋月便不太顧忌了。

  「你何以拿不定主意?怎麼叫應該,怎麼叫不應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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