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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一三


  一聽這話,錦兒越發疑惑,「怎麼叫明知故問?」她說:「又不是在南京的時候,天天見面,沒有我不知道的事。你就老老實實說是誰好了。」

  「春雨。不是你早就知道的嗎?」

  他一提春雨,倒提醒了錦兒,不妨一個一個問過來:「繡春呢?」

  「沒有,絕對沒有。」曹雪芹有些氣急,「莫非你到今天還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你。」錦兒看他那樣認真,措詞便格外謹慎了;考慮了一會說:「今天在這裡沒有別人,咱們倆說心裡的話,說過了算,誰也不用擱在心裡,更不用跟別人去說,好不好?」

  「好。你說吧?」

  「你雖沒有跟繡春好過,可是想不想呢?」

  曹雪芹不願說假話,可也不肯明說,「你想呢?」她只這樣反問。

  「我知道了。」錦兒又問:「還有呢?」

  曹雪芹沉默不答,顯然的,他心裡還有人。為了要把他逼出來,錦兒只有老一老臉從自己說起了。

  「譬如說我,你起過那種抱一抱、摟一摟我的心思沒有?」

  語音尚未消失,曹雪芹已是血脈賁張,自己都聽得見自己心跳了!

  眼中望著錦兒豐腴而結實的肌膚;鼻中聞到她那像一團烏雲的頭髮中散發出來的香味,真有一股遏止不住的,想抱一抱她的衝動。但儘管一顆心不斷地在動,那雙手卻似被捆住了伸不出來。

  「說啊!」錦兒猶在催促。

  「你簡直要逼出人命了。」曹雪芹帶著哭聲地說:「叫我怎麼說呢?」

  「那也沒有甚麼!」錦兒忽然想到了一句:「發乎情,止乎禮義。」

  這句話倒真見效,為曹雪芹內心的困境,打開了一條出路;他定一定神說:「太上忘情,下愚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

  「這麼說,你是想過嗎?」

  「是的,」曹雪芹板著臉回答。

  「這會兒還想不想?」

  一聽這話,曹雪芹不免吃驚,定睛看時,她的臉色清純平靜,一點也看不出是在挑逗的神情。曹雪芹倒有些困惑了。

  「你想不想?你想,我就讓你抱一抱。」錦兒又說:「別的就不行了,如果不是礙著震二爺,你要甚麼,我給甚麼。」

  「好了!」曹雪芹快刀斬亂麻似的截斷了她的話,「就說到這兒為止。」

  「好!說我就說到這兒為止。」錦兒緊接著說:「秋月呢,這沒有甚麼顧忌,你敞開來說吧!」

  這彷彿以為他早就跟秋月好過了,使得曹雪芹有受了冤屈的感覺;同時也覺得唐突了秋月,因而很不高興地答說:「你今兒是怎麼回事?」

  「我是跟你談正經。」錦兒果然是很認真的神態,「你如果喜歡秋月,何不就讓秋月跟你做一輩子的伴。那一來老太太都會安心。」

  曹雪芹做夢也沒有想到,她會有這麼一個主意。定睛細看,不像是在開玩笑;但仍舊問了句:「你是怎麼想來的?」

  「那不是順理成章的是嗎?除了年紀大一點兒以外,我想不出她有那一點不如你意的地方;也想不出這個世界上除了她,還有更適合你的人。」

  他把她的每一個字都聽進去了,承認她說的一點都不錯,但怎麼樣也不能接納。

  「其實比起鄉下那些大得可以做媽的媳婦來,秋月至多是個大姊姊,也不算太大。你說是不是呢?」

  他不能說「是」;一說就等於同意了。可是很奇怪的,她也不願公然拒絕,只是沉默著。

  「你還有甚麼不中意,或者顧慮?說出來,咱們商量。說啊!」

  「你別催行不行?」曹雪芹心煩意躁地,「你讓我好好想一想,行不行?」

  「行,行!」錦兒一迭連聲地回答:「你慢慢兒想吧!我先回去;好好兒睡一覺,回頭到我那兒來吃飯,我包素餡兒的餃子給你吃。」

  可是,曹雪芹又怎麼能睡得著,一閉上眼,便是秋月的影子,不然便是繡春或者錦兒,連夏雲、冬雪都在他的回憶中出現過,反倒是春雨,想到她時,影子卻是模糊的。

  話雖如此,到底還是睡了一大覺,實在是神思困倦之故;當然眠夢不會安穩的,半睡半醒、昏昏沉沉的一直到下午才起床。

  「錦二奶奶打發人來問過兩次了。」桐生告訴他說:「如果芹二爺不打算去了,我得去說一聲。」

  「不!」曹雪芹毫不考慮的,「我還是得去,馬上就走。」

  「還沒有吃午飯呢!」

  曹雪芹看自鳴鐘上,已是申正時分,便即說道:「乾脆到錦二奶奶那裡,中飯、晚飯一塊兒吃了。」

  ▼第十二章

  「你總算來了!」錦兒說道:「特為你包的素餡兒餃子,前一陣震二爺想吃,我都懶得動手;你要是不來,看我不罵你。」

  錦兒包的素餡兒餃子,是曹家一絕;材料不算珍貴,但極費事,細切細跺成泥樣,再加佐料調治,用燙麵包好了上籠蒸,吃在嘴裡,香軟甘滑,根本無法分辨餡子是那幾種材料合成的。

  「就為了吃你的餃子,我連中飯都不吃,這會兒倒真有點餓了。」

  「那就先吃餃子後喝酒吧。」

  等喝酒時,天已經黑了,春夜駘蕩,加上心情毫無拘束,曹雪芹的酒興極好,一上來便乾了好幾杯「女兒紅」。

  「慢慢兒喝!」錦兒笑道:「趁你沒有喝醉以前,咱們談談正經。」

  「談正經」當然是談秋月了,曹雪芹搖搖頭說:「這件事很難!」

  「你只說願意不願意好了。」

  「光是我願意,沒有用。得要看她的意思,」曹雪芹又說:「你知道的,她為人很拘謹;這件事能辦成固然好,倘或有甚麼窒礙辦不成,有個痕跡在那裡,彼此覺得尷尬,反而鬧得疏遠了。」

  錦兒深深點頭,「你的話很不錯。原是要想妥當了再辦。」她說:「不過,我第一步得先問問你的意思。」

  「我就是這個意思。」曹雪芹說:「一定得有十足把握,才能開口;沒有把握之前,一點口風都漏不得。錦兒姊,我為這件事一直沒有睡著,前前後後都想過了,真的很難。」

  「既然你想得那麼深,你倒說給我聽聽,難處在那裡?」

  「第一,太太未見的同意——」

  「這一層你不必管,我有我的辦法。不,我的想法?」

  「你的想法是甚麼?」

  「你先別問,管你自己說好了。第二呢?」

  「第二,我不能讓她受委屈,可是要不讓她受委屈,又怕她不幹。」

  「這話怎麼說?」

  原來曹雪芹覺得秋月除了名分上的委屈以外,怕大婦不容,還要受實際上的委屈。果真能相伴終身,白頭偕老,唯一的辦法就是他不娶;但那一來對馬夫人及其他長輩如曹頫等人難以交代,秋月決不會同意他這麼做的。

  錦兒想想他的話也很有道理,默默無語;曹雪芹便又問道:「你的想法呢?不妨說給我聽聽。」

  「你不是怕太太或者不許呢?」錦兒答說:「我的辦法很乾脆,把生米煮成熟飯,太太不許也得許了。」

  甚麼叫生米做成熟飯?曹雪芹當然明白,立即答說:「秋月絕不肯的。」

  「莫非你試過了?」

  「不用試,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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