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
一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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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馬夫人帶著秋月動身到熱河去以後,曹雪芹的日子過得更瀟灑了,本來還有晨昏定省這件守禮繫情的事,絕不可廢,所以不管是文酒之會,或者是飛觴羽觴,都緊記著怎麼晚都得回家這一誡,如今是一無牽掛,無拘無束了。 那知秋月已預見到此,悄悄的囑咐了錦兒,務必暗地裡管著曹雪芹;因而兩天未見他的面,第三天特地去看他,等到三更天,未見人影,惦念著孩子,不能不走,卻不甘心,也不放心。 曹雪芹卻做夢也不曾想到,一大清早便有人來「查號」,一到家直奔臥室;先經書房,一掀門簾,就看到錦兒正敞開一片雪白的胸脯,在為孩子哺乳。 不論大家小戶,婦人乳子,可以不避未婚的小叔,不過那是指未成年的小叔而言;錦兒與曹雪芹的情形不同,彼此猝不及防,無不受窘,一個急忙轉身,一個趕緊縮腳,兩人就隔著簾子說話。 「你怎麼一大早就來了?」 「你怎麼『夜不歸營』?」 聽得這話,曹雪芹意會到錦兒不是自己有甚麼急事來找他,而是特意來查問他的行止的。這當然不會是她多事,而是受人之託——這個人是母親呢?還是秋月? 他正這樣想著,錦兒在裡頭呼喊她帶來的人,一個丫頭、一個僕婦,聞聲而來,將她的孩子抱了出去,然後才看到錦兒掀起門簾,衣襟上的紐子當然都扣好了。 「你昨晚上到那兒去了?」 「在胡同裡串門子。」曹雪芹老實答說。 錦兒雖知道他所說的「胡同」是指靠近琉璃廠的石頭胡同、寒葭潭、陝西巷那一帶,卻不大懂那些「班子」裡的規矩,便又問道:「你串門子串了一夜?」 「這不是你們所說的串門子,這兒坐一坐,那兒聊一聊,挑定了地方就不走了。」曹雪芹不等她再盤問,自己又說:「喝酒,唱曲子,我們昨晚上還做燈謎、博彩。我得了個大彩;你看看,你要喜歡,你留著玩。」 說著,曹雪芹將手中的盒子放在桌上,打開來看,裡面是一個泥塑的「兔兒爺」,塑得極其精緻。 「我可不要!『赤眉白眼兒』的。」錦兒又問:「你們就這麼玩了一夜?」 「可不是?」曹雪芹答說:「要不然,我怎麼回來了?」 這意思是說,如果住在班子裡,這時候還在夢中,不會回家;再看他的臉上,是一夜未睡的神態,便信了他的話。 話雖如此,錦兒為了要警惕曹雪芹,依舊板著臉,作出滿懷不悅的神情;見此光景,曹雪芹也有些手足無措之感,心中尋思,這個僵局必得想法子打破才好。 於是,他想了一下笑道:「你知道我這個彩是怎麼得的?」 「你不說,誰猜得出來?」錦兒仍舊是迎頭把他的釘子碰回去的語氣。 於是曹雪芹右足退後一步,做個戲中打躬的身段,口中唸道:「『都是小生的不是!』」 「誰要你賠禮?」 「不是賠禮,是那個燈謎的謎面,打四書一句。你知道謎底是甚麼?」 「我有沒有唸過四書五經。」 「是『平旦之氣』。」 錦兒不解所謂,細想一想方始會意,不由得笑了出來,「誰跟你唱戲。」她說:「你也真該好好兒上進了。二十二歲的人;老太爺在你這個歲數,已經擔當大事了。」 曹雪芹正要坐下,聽的「老太爺」三字復又站住,等錦兒說完,才一面坐下來,一面答說:「那也得有機會,不能一概而論的。」 「人生在世,身分有高有低,機會多是有的。你不愁吃、不愁穿,別說在南京的時節,就回旗以後,太太跟秋月不都是全副精神都在你身上;那不是你讀書上進的機會?你倒說,你怎麼上進了?」 「讀書,我是讀了,沒有錯過機會。上進,你說得上進必是指趕考,那可是沒法子的事,我有病。」 「病,甚麼病?」 「一讀八股文章,腦袋就會疼得病。」 「那是你不求長進的話,我不要聽。」 剛剛解凍的局面,又變得冰冷了。曹雪芹無詞以對,只是將頭低著。 「其實,咱這種人家,做官本來也不必考中舉中進士;不過做官總也有一套做官的規矩跟本事,你呢?一點都不肯留心。」錦兒又說:「從沒有聽你談過做官。」 「震二爺不是挺會做官嗎?」曹雪芹說:「將來少不得有一副一品夫人的誥封送你。」 「我沒有那個命。他是他,你是你;我關心的是你。」 一聽這話,曹雪芹不覺吃驚,抬眼看時,錦兒眼中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曹雪芹心一蕩,趕緊自我克制,只想著那是做姊姊的一種慈愛的流露。 「從二奶奶在的時候算起,我、繡春、秋月不知道花了多少心在你身上。還有——」 「你別說了。」曹雪芹心亂如麻,而且有些氣喘;拿起錦兒的茶喝了一大口,才覺得舒服了些。 「我再問你,你外頭有人沒有?」 「有人?」曹雪芹不免奇怪,「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我聽秋月說,你最近花錢花得很厲害!如果不是外頭有人,錢花到那兒去了?」 「那可是天大的冤枉。」曹雪芹是叫屈的神情,「跟朋友逢場作戲,雖不必充闊少,總不能太寒酸。此外,還有兩個窮朋友,一個死了爺;一個家裡遭了回祿,我總不能坐視不問吧?」 「你是真話?」 「要不要我起誓。」 「也用不著賭誓罰咒。」錦兒又說:「我想你總也不忍騙我跟秋月。」 一句話勾起曹雪芹不僅低徊的思憶,而終於歸結於一聲謂嘆,「不是我生錯了地方,」他說:「就是你們都生錯了地方。」 「又說怪話了。」錦兒接口說道:「你的意思莫非是:『不是冤家不聚頭?』」 「不!我說錯了,」曹雪芹管自己又說:「不是我生得晚了幾年,就是你們生的早了幾年。不然,我就不必叫你錦兒姊了。」 那麼叫甚麼呢?錦兒怔怔的思索了一回,突然省悟;頓時一顆心「蓬蓬」亂跳,臉紅氣促,只有用責備來掩飾他內心的驚惶昏亂,「胡說八道!」她斥責著,「你起這種心思,天都不容。」 曹雪芹心中一樣也是惶恐迷惑,不知道自己何以會說這話?要想辯白,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漲紅了臉,浮現出無數的慚惶。 見此光景,使得錦兒自責,話說得太過分了;而且覺得自己的想法根本就不對,他有這種感覺,亦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裝糊塗不去考較,並不能讓他的想法改變。 這一轉念間,錦兒便索性敞開來想,而且設身處地去想。想來想去,則怎麼樣也不能發生他是錯了這麼一個感覺。 既然他不錯,就該幫他;錦兒心頭,倏地閃過一個意念,就像一陣風似的,掀開了帷幕一角,隱隱約約地看到許多新奇的事物,但是他不知道那是幻覺,還是真的有那許多東西在裡面? 這就只有曹雪芹能告訴她了。錦兒考慮又考慮,終於又害怕、又興奮得問出句話來。 「芹二爺,你到底跟誰好過?」 「你不是明知故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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