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一一


  「我替我妹妹說了吧,真是承二大娘不棄。往後日子長著呢,慢慢兒跟二大娘磕頭,孝順二大娘吧!」

  「好說,好說!」馬夫人倒真是體恤這個未來的兒媳婦,拍拍烏二小姐的手背說:「你進去吧!」為的是不願讓他受窘。

  手一松,烏二小姐掉頭就走;烏太太有點不好意思,歎口氣說:「哎,這孩子!一點規矩都不懂。」

  「害臊嘛!鄒姨娘笑著接口,」怎麼叫閨女呢?都是這樣子的。「正談著,烏都統陪著曹震進來了。首先是曹震向烏太太及馬夫人請安道賀;然後是烏都統開口說道:「這會兒得改稱呼,管二嫂叫親家太太。」緊接著又說:「親家太太,我剛才跟通聲商量;這件喜事要早辦,因為一兩個月之內,恐怕我要調進京,那就得過了八月才能下定了。」

  「是這樣的——」

  曹震作了解釋。原來國有大喪,定制在京王公百官停止婚嫁百日,軍民人等一個月;世宗憲皇帝崩後,當今皇帝降詔,改為在京王公百官一年內不得嫁娶;其餘仍照原來規定。男家雖然在京,但曹雪芹尚無出身,可源「軍民人等」之例;烏都統則是外官,也可不受「一年內不得嫁娶」的約束,但如一調為京官,就必得滿了先帝周年忌辰,才能按六禮辦喜事。因此烏都統與曹震商量,想提早行「問名」之禮。

  依照八旗的規矩,男家邀集宗族親友陪著新婿到女家;女嫁也早就邀集了宗族在等候,雙方在大廳前面的天井中見面,男家在西,女家在東。然後由男家宗族中的長老致詞,說弊族某人,雖然不肖,但已經成年,應該娶親了;久聞府上幾小姐賢淑有名,深願聘來主持中饋,以光弊族。女家當然要謙謝一番,說幾句「不敢高攀」,如是一而再,再而三,最後算是兩廂情願了。於是新女婿拜女家神位,向岳父岳母磕頭;女家設宴待男家的親友,不過位置變過了,男家在東,女家在西。

  這「問名」之禮,就是「文定」,婚姻至此方算定局。曹家有曹頫、曹震在此,所缺者只是新郎;打算派專人將曹雪芹去接了來,便可行禮。至於以後的下聘禮,成為「過禮」,以及請期、親迎,看馬夫人的意思,如果打算早辦,毫無拘束;倘或烏都統調進京去,曹家至遲到九月間也就可以迎娶了。聽是聽明白了,不過馬夫人一時還不能做確實的答覆;因為她覺得至少要跟曹頫商量一下。很委婉的將這層意思透露出來,烏家自然同意,約定第二天聽回音。

  等送客上轎,烏太太也累了,在上房中靜靜喝了會茶,抽了兩袋煙,正在為雙喜臨門而躊躇滿志,卻又愁著既要接待新婿,又要料理阿元進京,怕忙不過來時,只見宋媽媽神色倉皇的奔了來,不由得一驚。

  「什麼事?」

  宋媽媽見有丫頭在旁,便悄悄向烏太太耳際說道:「二小姐把人家給的戒指取了下來。我問她,她說不打算帶這個戒指;再問她就不言語了。」

  這下才真的驚了烏太太;「她是什麼意思呢?」她說:「你別是把事情弄錯了吧?」

  「但望我是弄錯了。太太請上樓看一看去。」

  「我當然要去問她。」烏太太又問:「大小姐呢?」

  「不在樓上。」

  「你趕緊去找一找。」說完,烏太太起身就走;丫頭捧著煙袋跟了來,她揮一揮手,示意不必伺候。到的烏二小姐臥房,只見她面朝床裡,和衣而臥;梳粧檯上擺著馬夫人所贈的,那枚紅寶石鑲鑽的戒指,十分顯眼。

  「太太來了!」臉色似乎非常尷尬的阿元,提高了聲音說,意思是催促烏二小姐起來。

  烏太太也是很能幹的人,見此光景,忽又意會;便向阿元說道:「你下樓去看看,別讓不相干的人胡亂闖進來。」

  阿元答應著走到樓梯一半,遇見烏大小姐跟宋媽媽上樓,她們當然不是「不相干的人」,阿元便側著身子,讓她們先上樓。

  「你倒說個原因給我聽,怎麼好好兒的,又不願意了?」烏太太轉臉望著剛進門的烏大小姐問:「你們是不是無意之中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又惹她使小性子?」

  「我不是使什麼小性子?」烏二小姐接口:「我得顧我的身份。」

  「我不明白你說的什麼?」

  「二妹——」烏大小姐問得比較實在,「什麼事讓你失身份?」

  「我先請看一段會典。」烏二小姐將一本翻開來的「欽定大清會典」,遞到她姐姐手裡,指點著說:「這兒!」這本會典是記載禮部的執掌,烏二小姐指出來的一部分是「輿車冠服之制」,上面寫著:「郡王福晉暖轎及朱輪車、皂簷。余如親王世子福晉。輿用銀頂。初制、郡王妃轎、車蓋、帷與親王世子側妃同。其側妃轎、車、紅蓋、紅帷、蓋轎藍緣、藍垂簷。」

  「側妃就是側福晉。」

  「我知道。」烏大小姐如墜五里霧中,「怎麼樣?」

  「你再看這一段。」

  這一段是講冠服:「郡王福晉朝冠,頂縷金二層、飾東珠八、上銜紅寶石、朱緯。吉服掛,繡五爪行龍四團,前後兩肩各一。余皆與世子福晉同。崇德元年定郡王嫡妃冠頂嵌東珠七,服用蟒緞、妝緞,各色花素緞。」

  「看明白了沒有?」烏二小姐問。

  「看明白了,可不知道你無緣無故要我看這些東西幹什麼?」

  「怎麼會無緣無故?有朝一日,阿元也會穿蟒袍、做銀頂大轎。」

  一直在琢磨女兒心思的烏太太,忽然想到:「原來你是羡慕阿元。」她說:「可是咱們家的身分,總沒有給——」

  「娘!」烏二小姐大聲打斷:「你想到哪裡去了?我憑什麼羡慕阿元。」

  「那麼為什麼?」

  「為什麼?」烏二小姐冷笑一聲:「到有一天我得給阿元磕頭,娘,你不替我委屈?」

  這一下,大家都明白了。想想果然,照會典上看,郡王側福晉的身分,比一品命婦還高出好幾等;烏二小姐見了她自然要磕頭。

  「話是不錯,不過不跟她照面,不就完了嗎?」

  「娘可以不跟她照面,我行嗎?」

  「娘,」烏大小姐悄悄提醒她說:「曹家的兒媳婦,怎麼能躲得過平郡王府側福晉不照面?」

  烏太太愣住了,想想真是替女兒委屈;但阿元的機會,也是她家的機會,實在不忍放棄。真成了兩難之局。

  「二妹,你也別想得太多。阿元又沒有這個造化還不知道呢!」

  「如果有,又怎麼樣?」

  這一來烏大小姐也語塞了,無奈之下,只得望一望宋媽媽,希望她也能出個主意。宋媽媽的主意很乾脆,「不能為阿元防了二小姐的親事。」她說:「好在震二爺還沒有走,跟他把話說明瞭,看她有個什麼法子,回絕了王府,不就沒事了嗎?」

  烏太太當時不作聲,回到上房考慮又考慮,到底女兒的終身大事要緊;毅然決然地表示:「好吧!只能讓阿元空歡喜異常了。」她說:「你們把老爺去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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