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〇八


  「那不是順理成章的是嗎?除了年紀大一點兒以外,我想不出她有哪一點不如你意的地方,也想不出這個世界上除了她,還有更適合的人。」

  他把她的每一個字都聽進去了,承認她說的一點都不錯,但怎麼樣也不能接納。

  「其實比起鄉下那些大的可以做媽的媳婦來,秋月至多是個大姐姐,也不算太大。你說是不是呢?」

  他不能說「是」;一說就等於同意了。可是很奇怪的,她也不願公然拒絕,只是沉默著。

  「你還有什麼不中意,或者顧慮?說出來,咱們商量。說啊!」

  「你別催行不行?」曹雪芹心煩意亂的,「你讓我好好想一想,行不行?」

  「行,行!」錦兒一疊連聲地回答:「你慢慢兒想吧!我先回去,好好兒睡一覺,回頭到我哪兒來吃飯,我包素餡兒的餃子給你吃。」

  可是,曹雪芹又怎麼能睡得著,一閉上眼,便是秋月的影子,不然便是繡春或者錦兒,連夏雲、冬雪都在他的回憶中出現過,反倒是春雨,想到她時,影子卻是模糊的。話雖如此,到底還是睡了一大覺,實在是神似困倦之故;當然眠夢不會安穩的,半睡半醒、昏昏沉沉的一直到下午才起床。

  「錦二奶奶打發人來問過兩次了。」桐生告訴他說:「如果芹二爺不打算去了,我得去說一聲。」

  「不!」曹雪芹毫不考慮的,「我還是得去,馬上就走。」

  「還沒有吃午飯呢!」

  曹雪芹看自鳴鐘上,已是申正時分,便即說道:「乾脆到錦二奶奶那裡,中飯、晚飯一塊兒吃了。」

  【第二部 第二十四章】

  「你總算來了!」錦兒說道:「特為你包的素餡兒餃子,前一陣震二爺想吃,我都懶得動手;你要是不來,看我不罵你。」

  錦兒包的素餡兒餃子,是曹家一絕;材料不算珍貴,但極費事,細切細跺成泥樣,再加佐料調治,用燙麵包好了上籠蒸,吃在嘴裡,香軟甘滑,根本無法分辨餡子是那幾種材料合成的。

  「就為了吃你的餃子,我連中飯都不吃,這會兒倒真有點餓了。」

  「那就先吃餃子後喝酒吧。」

  等喝酒時,天已經黑了,春夜怡蕩,加上心情好無拘束,曹雪芹的酒興極好,一上來便幹了好幾杯「女兒紅」。

  「慢慢兒喝!「錦兒笑道:「趁你沒有喝醉以前,咱們談談正經。」

  「談正經」當然是談秋月了,曹雪芹搖搖頭說:「這件事很難!」

  「你只說願意不願意好了。」

  「光是我願意,沒有用。得要看她的意思,」曹雪芹又說:「你知道的,她為人很拘謹;這件事能辦成固然好,倘或有什麼窒礙辦不成,有個痕跡在那裡,彼此覺得尷尬,反而鬧的疏遠了。」

  錦兒深深點頭,「你的話很不錯。原是要想妥當了再辦。」她說:「不過,我第一步得先問問你的意思。」

  「我就是這個意思。」曹雪芹說:「一定得有十足把握,才能開口,沒有把握之前,一點口風都漏不得。錦兒姐,我為這件事一直沒有睡著,前前後後都想過了,真的很難。」

  「既然你想得那麼深,你倒說給我聽聽,難處在哪裡?」

  「第一,太太未見的同意——」

  「這一層你不必管,我有我的辦法。不,我的想法?」

  「你的想法是什麼?」

  「你先別問,管你自己說好了。第二呢?」

  「第二,我不能讓她受委屈,可是要不讓她受委屈,又怕他不幹。」

  「這話怎麼說?」

  原來曹雪芹覺得秋月除了名分上的委屈以外,怕大婦不容,還要受實際上的委屈。果真能相伴終身,白頭偕老,唯一的辦法就是他不娶;但那以來對馬夫人及其他長輩如曹頫等人難以交待,秋月決不會同意他這麼做的。

  錦兒想想她的話也很有道理,默默無語;曹雪芹便又問道:「你的想法呢?不妨說給我聽聽。」

  「你不是怕太太或者不許呢?「錦兒答說:「我的辦法很乾脆,把生米煮成熟飯,太太不許也得許了。」

  什麼叫生米做成熟飯?曹雪芹當然明白,立即答說:「秋月決不肯的。」

  「莫非你試過了?」

  「不用試,我知道。」

  錦兒自覺不便鼓勵她去「做壞事」,所以幾次欲語又止,仍複歸於沉默。

  「你不必為此心煩。」曹雪芹說:「秋月自己都不愁,你替她愁什麼?」

  「她發愁也不能跟你說啊。」

  「難道跟你說過?」

  「又何必跟我說,想都想得到的。」錦兒忽然說道:「等烏二小姐過了門再說吧。」

  一到熱河,自然住在曹頫那裡。為了敬重嫂子,曹頫將上房讓給馬夫人,自己搬到曹雪芹以前所住的金粟齋;曹震仍舊住在前廳一直為他預備著的客房。到的時候,剛剛過午,吃晚飯安頓初定,日色已經偏西了,「烏都統那兒,明天再通知他們吧。」曹頫向曹震說:「大家也都累了,而且我也有好些事要談。」

  曹震本打算當天就去看烏都統投信的,聽這一說,只能答應一聲:「是。」

  不道烏都統夫婦已知馬夫人到了承德;門上通報,烏太太打發人來了,還送了一桌菜。一見派來的人,曹震立即向秋月使了個眼色,秋月看這個青衣打扮的妙齡女子,長身玉立,宜男之相,頓時會意,輕聲在馬夫人耳際說了三個字:「是阿元。」

  阿元一進門便向馬夫人磕頭,口中說道:「我家太太打發我來給曹太太請安。我家太太說:草台台剛到,一定累了,錦兒不敢來打攪;明天上午讓我家大小姐來接曹太太、曹四老爺姨太太,還有一位秋月姑娘。一桌菜是家裡廚子做的,怕不中吃,請曹太太包涵。」

  馬夫人因為阿元十之七八會成為平郡王的庶福晉,所以在她一下跪時,便站了起來,口中不斷地說:「不敢當,不敢當。快請起來。」

  阿元起身,一一行禮,最後是拉著秋月手,笑顏逐開地說:「這位必是秋月姐姐,我盼望你好些日子了。」

  「謝謝,謝謝!」秋月答說:「我也聽我們芹二爺談過元姐姐,真正才貌雙全。」

  「呦,秋月姐姐你可不能這麼說,說得我無地自容了。」

  「彼此都別客氣,」曹震轉臉說道:「四叔,咱們外面坐吧!」

  這是非常好的一個機會,讓馬夫人跟秋月的一細細觀看阿元的一切——曹震為平郡王「做媒」做得好,固然是一件可以記功的美事,但如阿元並不想他所說得那麼好,甚至進了王府搬弄口舌,行事乖張,既為太福晉所惡,也為平郡王所厭,那是他就成了罪魁禍首。難得能讓馬夫人與秋月先做一番考察,倘或他們都說人品不佳,她還來得及懸崖勒馬,免得鑄成大錯。因此在他與曹頫臨去時,還向秋月拋了個眼色。其實他就不做這個暗示,馬夫人與秋月也都想好好看一看阿元,到底如何精明護主,以至於嚇得杏香寧願退讓?因此秋月想出各種說法,留住阿元,到了上燈時分,還要留她吃飯,阿元說烏太太等著覆命,苦苦辭謝,才放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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