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九九


  「這,」杏香笑道:「我連胡猜都不會了。」

  「是老太太給我的——」

  秋月告訴她說:曹老太太視他唯一的孫子為「命根」。那年得病自知不起,鄭重託付秋月,務必照料曹雪芹。秋月發誓,一定不負所托;曹老太太便拿她自己用的那只表,給了秋月,勉勵她念茲在茲,務忘遺命。

  「來太太福壽全歸,一生的遺憾,就是沒有能眼見芹二爺成婚,為她添個曾孫。如今我把這個表轉送你,就因為你能彌補老太太的遺憾。」秋月將金表置入杏香掌握,緊捏著她的拳說:「你只要一看表,就會想起懷著的胎,處處小心,到了月份,安安穩穩生下來。不管是男是女,老太太都會高興的。」

  聽她想得如此周到,說得如此懇切,杏香著實有些感動,但也覺得雙肩負荷不勝,怔怔的望著秋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現在要談你自己的事了。妹妹,我可是有什麼說什麼;說的太直了,你可別動氣。」

  「姐姐,你儘管說!原是要說實話,才不是那我當外人。」

  「你能明白這一點,我就放心了。妹妹,芹二爺正在提親,你是知道的,他年紀還輕,也還沒有功名,若說提親的時候,想讓女家指導先已有了個喜歡的人,而且要有孩子了,女家即使不把他看成一個浪蕩子弟,說出去總不大好。咱們總得替他遮著點兒,你說是不是呢?」

  杏香點頭,卻不作聲。秋月設身處地為她想,自然不會有欣然樂從的表情;她此刻所關切的是「遮」過以後如何?這是談到關鍵上來了,措辭應該格外謹慎。

  這是不知盤算過多少遍的事,始終捉摸不出一個圓滿的說法,這是仍然如此;想來想去,覺得多說不如少說!既然一見如故,便不妨盡在不言之中。

  秋月覺得這個主意不錯。於是握著杏香的手說:「妹妹,你現在什麼都不用管,更不必煩;一切都交給我,到時候一定有交待。」

  這「有交待」三字,在杏香是不能滿意的;但在秋月,話是說到盡頭了,如果追問一句,便顯得不夠意思。當然,她絕不懷疑秋月的好意,可是她到底不是烏雲娟—烏二小姐,就算烏二小姐意思活動了,也還要顧慮阿元胡出主意。

  一想到阿元,在熱河的往事,一下子都想了起來,心境就無法平靜了。秋月看她臉紅氣促,不由得大吃一驚,「妹妹,妹妹」,她搖撼著杏香的手問:「是不是我說的話不中聽——」

  「不是,不是!」杏香搶著否認,「決不是。我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姐姐,你讓我靜一靜。」

  「好!」秋月釋然了,站起身來,覺得無事可幹,看杏香自己梳的辮子偏而不直,便取把梳子,悄悄坐在她身後說:「你慢慢兒想你的事,我替你把辮子重新梳一梳。」

  這一下,陡然觸及杏香童年,慈母為她理妝的回憶,確是溫馨時少,淒涼時多,想起遭家難以後的異鄉漂泊,淪落風塵,雖說姑嫂相依為命,但翠寶的照料,似乎只是盡她的責任,並非出於愛心。就拿打辮子來說,要等她空閒時,自己拿著梳子去找她;從沒有象秋月這樣,自動說一聲:來,我替你把辮子梳一梳。轉念到此,心頭忽然陣陣酸楚,到無法忍受時,又化作滾滾熱淚,無聲的流濕了衣襟。

  「怎麼啦?」秋月發現了,大吃一驚,「妹妹,你到底有什麼委屈?」

  「委屈」兒子一出口,杏香可真無法再自製了;轉過臉來,抱住秋月,哭著說道:「姐姐,我從來沒有跟人訴過苦——」只說的這一句,便哽咽著無法彼其詞了。秋月也心裡酸酸得很不好受,強忍著眼淚,撫慰的拍著她的背說:「妹妹,你別難過,慢慢兒告訴我。」

  杏香滿腔難言之苦,除了哭泣,只是用感激的眼光,作為報答。見此光景,秋月也猜想到了,大概跟翠寶有關,才不便出口,因而也不在多問了。不過,她的眼淚確需設法止住,「別再哭了!」她是微帶告誡的語氣,「把一雙眼哭腫了,見了人不好看。」

  這句話倒是立刻見效;杏香收住眼淚,起身坐在梳粧檯前去照鏡子,幸好還不算太紅腫。

  「辮子打了一半,讓你這一鬧,前功盡棄,得重新來過。」秋月走到她身後,望著鏡子說。

  杏香遷就的笑了一下,將身子坐直;於是秋月一面重新為她結辮;一面又談了起來。

  「妹妹,我剛才的話,你還沒有回復我呢?」

  「剛才咱們說到哪兒啦?」杏香回想了一下說:「喔,姐姐叫我什麼都不用管,是不是?」

  「是啊!你的意思呢?」

  「我自然聽姐姐的。」杏香忽然有了新的想法;而且是個很大的決定:「我認命了!誰叫我遇見姐姐了呢!不過,我怕姐姐將來也有沒法子幫我、而又替我不平的時候,所以就算烏二小姐肯了,我也得看情形再說。」

  「慢點,慢點!」秋月急急說道:「你這些話,我簡直聽不懂。」

  「好!咱們一層一層分開來說,你就懂了。」

  「對,一層一層分開來說。我先問你,怎麼叫認命了;你是做了最壞的打算?」

  「最壞也不過烏二小姐容不下我。不要緊,姐姐你放心好了,我不怨你;也不怨曹家隨便哪一位。」

  「喔,」秋月真是放心了,不過聲音仍是平靜的,「這就是你認的命?」

  「是的。」

  「那麼,你說將來怕我會幫不了你,而又會替你不平。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這得倒過來說。先說就算烏二小姐肯了,我也得看情形;看什麼情形呢?」杏香自己提出了這一問,卻未作解答;停了好一會才突然問道:「姐姐,你可聽見芹二爺說過,烏二小姐有個心腹叫阿元?」

  「聽說過。」秋月問道:「阿元怎麼樣?」

  「請你先告訴我,芹二爺怎麼說阿元?」

  「他說,阿元也通文墨,烏都統的簽押房,歸他伺候;倒沒有說是烏二小姐的心腹。」

  「是心腹!」杏香很有把握的「還是軍師。我聽說剛提親的時候,就先拍了來,看住了芹二爺。這阿元,很——」她考慮了一會說:「很厲害,也很霸道。將來如果她陪房過來,我跟她們在一起,姐姐,你倒想,我會有好日子過嗎?」

  秋月大為詫異,「阿元是這麼一個人嗎?」她問:「這,我倒沒有聽芹二爺說過。」

  這是一時無法求證的事,但秋月沒有理由不相信杏香的話。這樣就可以想像得到,將來阿元如果陪房過來,即令烏二小姐容得下杏香,也未必就能和睦相處。「「到那時候,姐姐,你一定為我不平,可是現在你能幫我,將來幫不了我,只是看著空著急,生悶氣。這些情形,我不能不先想到。」

  「光是想到沒有用。」秋月問道:「得有個打算啊!」

  杏香看了她一眼,低下頭去久久不答,然後抬眼反問一句:「姐姐,你看我能有什麼打算?」

  這一問,將秋月問住了,暗暗怨自己說話欠思慮,不應該自己為自己找個難題,想了好一會,始終不知如何作答。

  「姐姐為我也很難有什麼好的打算是不是?」杏香緊接著說:「姐姐如果願意幫我,倒有一個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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