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九八


  「你為什麼不要?」仲四奶奶知道她心裡的想法,卻不說破,「她空手來,是他們失禮,你不要,就顯得你不對了。」

  「怎麼是我不對呢?」杏香問道:「是我不識抬舉?」

  「也可以這麼說。不過識不識抬舉是小事,你識不識人家送你這些東西的意思,關係不小。你看,這幾樣玩意,也不是隨便能送不相干的女孩子的。」

  這提醒了杏香,心想這三樣東西,都可以視作贈嫁,這一轉念,不覺脫口說道:「倒像是嫁妝。」

  「不錯,不過不是陪嫁;人家是全心全意打算把你接回去的。只是做官做府的人家,有一套跟咱們不一樣的規矩;不能不按規矩辦事,就有難處了。秋月這回來,就是跟你來談其中的難處,你要是自己當自己是曹家的人看,就得體諒人家的難處,也就是體諒你自己。你懂我的意思不?」

  聽得這一番話,杏香才知道自己猜錯了!不過秋月這套說法,與曹震的態度,大相徑庭,似乎不可全信。但轉念又想到,大家一致都在談;曹家有個身份仿佛象「姑奶奶」的秋月,通達大體,人很正派,頓時信心大增。

  「我懂。」她毫不含糊的答說。

  「你懂了,那麼,你明天是怎麼樣對她說?」

  「乾媽不是要我體諒人家的難處嗎?我自然聽乾媽的吩咐,只要道理上說得過去,我一定體諒。」

  仲四奶奶放心了;「你把東西收拾好了,就過來吧,也快開飯了,」她說,「曹家送了好些吃的東西,你來看看,有你喜歡的沒有?有一罐蜜餞青梅,大概一定對你的胃口。」

  想起蜜餞青梅又甜又酸的滋味,杏香不覺口角流涎,幹嘔了一陣,自己覺得「害喜」的徵象已很明顯了。

  ***

  杏香幾乎一夜沒有睡著。那具小金鐘滴滴答答的聲音,雖隔著玻璃罩已很微弱;只以夜深人靜,便顯得很響。不過,杏香卻不以為那是干擾;每次驚醒,心頭先浮起一陣暖意,雙眼的酸楚,距很容易忍受了。

  及至黎明時分,有了人聲;不再聽得見鐘擺聲音,而且人也確實倦了,方能入夢。這一覺也沒有睡多少時候,仍是照平常的時刻起身;著意梳洗了一番,跟仲四奶奶一起吃了早飯,正在收拾屋子時,外面傳進話來:「曹家的堂客到了。」

  她是跟仲四奶奶商量好的,只在廂房中等待;仲四奶奶自會將秋月領來相見。然後主人退了出來,只秋月跟她單獨相處,就什麼都好談了。這比先在堂屋見了禮,再回她臥室來密談,在形跡上自然的多。因此,當人聲漸近時,她只在窗內張望,看到的是秋月的側影,長身玉立,步履穩重,除此以外,說不上什麼鮮明的印象。

  及至見了面,尤其是跟仲四奶奶站在一起相比,秋月那種出自大家的氣度,會使人懷疑,她絕不可能是低三下四的出身。心折之下,不自覺地便先施禮,說一聲:「秋月姑娘你好!」

  「妹妹你好!」秋月一面還禮,一面答說:「老想來看妹妹,今天到底讓我如願了。」

  說完,拉著杏香的手,含笑端詳,眉目清秀,確是輪廓分明,看得出是各有主見的人。手上的皮膚很白,臉卻黃黃的微顯憔悴,不只是因為「害喜」還是有心情的緣故?

  「秋月姑娘,仲四奶奶,都請坐。」

  「叫我姐姐好了,來,咱們一起坐。」

  「對了,杏香,你們姊妹相稱好了。不過,」仲四奶奶笑道:「這一來,我站了秋月姑娘的便宜了。」

  「仲四奶奶別這麼說!說真的,我都想認這麼一位乾媽呢!」

  「那怎麼敢當!」仲四奶奶將秋月帶來的一個包裹,往前推了一下站起來說:「你們姊妹倆說說知心話呢!我回頭再來。」

  等仲四奶奶一走,秋月接開包裹說道:「妹妹,還有兩樣太太給的東西,我交代了給你。」打開那只紫檀嵌螺鈿的首飾盒,杏香一看就說:「這,這可不敢受。太貴重了。」

  「東西不貴重;貴重的是情誼。妹妹,我聽芹二爺說過,你是跟令兄念過書的,莫非『長者賜,不敢辭』這句話都不知道?」

  「話是不錯。不過——」

  「妹妹,你再說就生分了。」

  「我,我實在不安的很。」

  「我有治不安的藥。」秋月順勢回答,隨即解開一個紙包,裡面是一具織錦緞的長方盒子,盒蓋上五個燙金的字:「宮方安胎丸。」

  剛伸出手來的杏香,一看藥名頓時臉紅,手也縮回去了。

  秋月卻平靜無事的揭開盒蓋;裡面紅陵襯底,挖出十個圓槽,一槽一蠟丸,也是金子藥名。那蠟丸白中透涼,可知不是陳年過性的藥。

  「這事特為跟平郡王太福晉去要來的。你仔細看一看仿單,一個月吃一丸就行了。」

  杏香眼看仿單,心有所思,照此看來,連平郡王府太福晉都知道她懷孕了。她聽說過,曹雪芹是遺腹子,王府太福晉當然也關切娘家的根苗,倘或生個男孩,她在曹家的地位就不同了。可是,這得有名分才行,否則仍有「留子去母」的顧慮。不過這個念頭只在她心頭一閃,隨即消失。

  「看明白了?」

  「是的。」

  「那就收起來吧!」秋月移來另一個盒子,很大很輕,一揭開盒蓋,令人雙眼一亮,裡面是四朵鮮豔奪目的假花。

  「做得比真花還漂亮!」杏香說道:「我還是頭一回見。」

  「這也是宮裡才有的。我一直捨不得戴,送你吧。」

  「不!」杏香答說:「君子不奪人所好。」

  「正好相反。我就是不好這些東西。捨不得戴,是怕糟蹋了;如果喜歡,就無所謂糟蹋不糟蹋。」秋月又說:「其實捨不得戴,在箱子裡擱壞了,那才真的是糟蹋;教我是這些話,也覺得抱屈。妹妹,如今還是『國喪』,等服制滿了,你就可以戴了;也算是替我惜福。」

  這一番說辭,無可批駁;受此饋贈,亦覺心安。杏香不由得感歎地說:「姐姐,你可真是好辭令,叫人心悅誠服。」

  「你恭維的我過頭了。」秋月又說:「這盒花,還不算是我送你的見面禮。」說著,從紐扣上摘下一個表來,托在掌中,伸到杏香面前。那只表及其華麗,琺瑯金殼,四周鑲了十二粒金剛鑽;形象搖搖頭說:「姐姐,我不敢受;我也不配是這麼貴重的表。」

  「我知道你不肯收。不過,我要說個理由,你不但會收,而且也不會覺得不配使這個表。」秋月又說:「其實,我又何嘗配使?只為有一份責任在上頭,就不覺得配與不配了。」

  聽說有一份「責任」在,杏香不免躊躇;但只略略考慮一下,便即毅然答說:「請姐姐先說說,是什麼責任?」

  「我先說我送你表的用意:表要准才值錢,說話也要言而有信才可貴。我送你表的用意,就是要你相信,我說話一定算話。」

  「這一層,就是姐姐你不給我表,我也相信。」

  「你信不信是你的事,我總得這樣子表我的心意。」秋月緊接著說:「其次我要說一說這個表的來歷。你知道它是怎麼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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