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 |
九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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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昌府。」 「那是大地方。我到過。」 所謂「到過」,也不過是從南京回旗時,在那裡住過一宿而已。這樣把話套近了來說,就更顯得投機了。翠寶略略說了些她的身世;也表達了必能尊敬大婦的誠意。秋月也就說了實話。「錦二奶奶是極平和、極顧大體的人;你跟震二爺的事,她也知道。本來想親自來看你的,只為京裡事多,一時分不開身,特為托我來談好日子。」這話就坐在堂屋中,隔著一層板壁的曹震聽得清清楚楚;原來他跟翠寶的事,錦兒已經知道了!然則何以聲色不動?看來錦兒胸有城府,不是容易對付的人;以後到要小心才是。 在這樣想著,只見門簾啟處,秋月在前,翠寶在後,雙雙出現;曹震裝作沒有聽見她們的話,笑嘻嘻的問道:「你們談些什麼?」 「談的是喜事。」秋月問道:「震二爺,你打算什麼時候讓我跟仲四奶奶見面?」 「隨便你。」曹震答說:「今兒下午就行。」 「在哪兒見?」 「這也得看你的意思。」曹震又說:「先吃飯吧!一面吃,一面商量。」 聽得這話,翠寶便退了出去,預備開飯;秋月便低聲說道:「我沒有跟翠姨談杏香,下午我也不想當著翠姨跟仲四奶奶談。」 「等一等!」曹震答非所問的,「從下車進門,我到現在還沒有跟翠寶好好說個話呢。」說完,她匆匆忙忙去了。秋月知道他是去找翠寶,首先要問的,自然是杏香的情形。仲四先回通州,當然要將馬夫人決定讓杏香安然生產以後,再做道理的話,告訴了仲四奶奶。可是,仲四奶奶是不是已跟杏香說了呢? 說不說都有可能,因為說不說都不錯。不說是持重,說呢,當然是好消息讓杏香先聞為慰。秋月細想仲四奶奶的性情,因該持重的可能居多。哪知竟猜錯了!「仲四奶奶已跟杏香談過了。」曹震走回來說:「事情可真還有點兒麻煩!秋月,你到我書房裡來。」 這是尊重她的意願,避免當著馬上會回到堂屋裡來開飯得翠寶談杏香。據曹震剛剛從翠寶那裡得到的消息是,杏香已經發覺自己有身孕了,卻不知如何跟仲四奶奶開口?那種焦躁不安的神情,落在仲四奶奶眼中,當然也能瞭解她的心境;不過她得裝作不知道,要等仲四進京從曹震那裡討得確實回話,才能動問;反正這劑藥總能讓她服下去。 但是,這是中四奶奶迫不得已,為了巴結曹震而「造孽」;因此,聽到仲四從曹家帶回來的話,不但替杏香欣慰;她自己亦有如釋重負之感。在這樣的心情下,一向處事老練周到的仲四奶奶,當天晚上就興沖沖跟杏香深談,證實了她懷著孩子,卻是曹家的骨血,隨即便轉告了曹家的安排。 「震二爺娶你嫂子,有芹二爺的老太太做主,不會再生波折了。總在十天半個月以後,翠寶就得搬到易州去了;曹家的意思,讓你跟翠寶一起住,把孩子安安穩穩生下來再說。你要是不願意去易州,住在我這裡也行。」 「乾媽,」杏香把羞紅了的臉,低了下去,艱澀的說:「生了以後呢?」 「曹家當然會有安置的辦法。」 「乾媽,什麼辦法?」 仲四奶奶沒有想到,他會「打破沙鍋問到底」;一時倒有些艱于應付,吃力的答說:「這一層,人家沒有說;你乾爹也不便問。曹家向來是積善之家,不會虧待你的。」 「不虧待,也無非多給幾兩銀子。乾媽,」杏香羞澀之態漸去,亢直之性流露,「明明是留子去母,我為什麼那麼傻?」 「那也不見得——」 話一出口,仲四奶奶就發覺自己失言了;「不見得」的反面是「有可能」,那就無怪乎杏香有這樣的想法。為今之計,只有以撫慰來彌補失言。「你現在別想得太多!反正曹家馬上會有人下來;咱們跟人家慢慢兒談。你是怎麼個打算,先老老實實跟我說,我好替你去爭。」 「我也不想跟他們爭什麼,是他們自己該盡的道理。如果他們沒有個明明白白的一句話,我是不會跟翠寶到易州去的。翠寶姓了曹,跟我們劉家就毫無瓜葛了!乾媽,你老人家倒想,我憑什麼跟她住在一起。」 仲四奶奶微微點頭,臉色轉為很少見過的凝重神情;這就連杏香都驚訝了,在她的記憶中,仲四奶奶就不曾有過為難的表情,前一陣丟了一趟二十萬兩銀子的鏢,「保家」的人來大吵大鬧,她叫仲四暫且躲開,出面應付保家,亦仍是從從容容,不似此時憂慮之深。 「乾媽,」杏香不安的問:「我不知道說錯了那一句話,惹你老人家生了氣?」 「你沒有說錯;倒是我想錯了。」仲四奶奶是真的認錯。她從未想到過劉家的寡婦嫁做曹家小星,杏香就不能跟翠寶再論姑嫂了。照此說來,除非有確定的承諾,杏香定會歸宿曹家,她就沒有理由依翠寶而居。當然,如果仲四奶奶能為曹家作此承諾,那就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所苦的就是不能。想了好一會,只有把杏香到底是何意向探明了再做道理。 「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仲四奶奶的聲音又轉為沉著了,「你是要怎麼樣,才願意跟翠寶住在一起?」這實在也是故意逼杏香自己說一句。她到底年紀太輕,臉皮還薄,說不出非嫁曹雪芹不可的話;考慮了一會,才這樣答說:「總得跟翠寶扯上點兒什麼關係才好。」 「這好辦!從前你們是姑嫂;現在算是姊妹好了。」仲四奶奶又恢復她那迅利的話風了,「你認了我做乾媽;不妨再認一個幹姐姐。易州、通州兩頭住,愛住那兒住哪兒,不停好嗎?」這話乍聽很合情理,一無可駁之處;但往深處去想,卻反象坐實了曹家有「留子去母」的打算。杏香的臉色便顯得很陰鬱了。仲四奶奶不敢催逼,怕把事情弄僵了,難以挽回;同時想到她跟杏香的名分,不由得說了句:「你管我叫乾媽,我能不護著你嗎?我會替你爭。」 一聽這話,杏香立即雙膝跪到,磕著頭說:「請乾媽替我做主。」 受了她這樣的大禮,仲四奶奶頓覺雙肩沉重。杏香拜她為義母,稱呼雖改,卻還未正式行禮;這是第一次給她磕頭。仲四奶奶暗暗歎口氣;在心中自怨自恨:怎麼回事?會弄得這樣子窩囊! 這一來就顧不得曹家那方面了,她傳話給翠寶;翠寶告訴曹震;曹震認為「麻煩」來了。 「杏香已經說了,除非定了她的身份,她不便跟翠寶一起住;因為她跟翠寶已經不是姑嫂了。」曹震又說:「仲四奶奶一向很能幹,這回辦事可沒有辦好。」 「那也不能怪仲四奶奶。」秋月說道:「杏香的話也不錯,是個腦筋很清楚的人,才說得出來的話。」 「你別誇她了。看應該怎麼應付?」曹震放低了聲音,「毛病不再是不是跟翠寶住;不跟翠寶仲四奶奶也一樣,她說這話的意思是,她如果不姓曹,她肚子裡的孩子也就不會姓曹了。我看算了吧,害怕雪芹將來沒有兒子嗎?」 「不!」秋月斷然拒絕,「要這麼辦,老太太在冥冥之中,也饒不了咱們。」 聽得這話,又看到秋月那種凜然悚然的神色,曹震也有些害怕了;「你別說了!我也不能造這個孽。」他說:「慢慢兒想吧!先吃飯去。」 話剛完,門外咳嗽一聲,隨即看到翠寶掀起門簾,她身後的丫頭端著一個大託盤,有菜有飯有酒,卻只得一副碗筷。 「我在這兒吃。」曹震向秋月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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