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
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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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姨娘每一回看到秋月,總有一種親熱得過分的殷勤;凡使秋月為之不安,急急託詞避去,但這天卻逃不掉,因為有話跟她談,非先忍受不可。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能容她插嘴的空隙,秋月單刀直入地說:「季姨娘,今天太太把鄒姨娘請了去,是告訴她一件事;四老爺託人捎信來,要把鄒姨娘接了去。」 一聽這話,季姨娘的臉色馬上變了,麗日暖風,忽然烏雲密布。連心裡有預備,料知她不會有好顏色的秋月看著都有些害怕。 「怎麼會是接她不是接我呢?」是一種懷疑的聲音;倒像原來是要接她;而馬夫人在搗鬼,故意換成鄒姨娘。 有此感覺,不由得讓秋月冒火,沒好氣的答說:「誰知道。」 「不會是太太聽錯了吧?」 這話便證實了秋月的感覺無誤;季姨娘有樣本事,可以使得原來怕她的人,一下子變成不怕她的人;秋月冷冷地說:「聽錯是不會的;也許太太跟你過不去,本來四老爺要接你的,特為說成接鄒姨娘。」 季姨娘一聽話鋒不妙,趕緊說道:「秋月姑娘,你錯會了我的意思,我決不是疑心太太幫鄒姨娘。太太看待她跟我兩個,向來一碗水往平處端,不會有偏心的。」 「那麼,季姨娘,你怎麼瞎疑心呢?」 「我不是疑心,我是怕太太聽錯了。」 「疑心太太聽錯了?」 秋月抓住「疑心」二字,堵的季姨娘透不過氣,脹的臉紅脖子粗的;突然朝窗一跪,口中說道:「我罰咒給你聽,若是我瞎疑心太太,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見此光景,秋月真覺可氣可笑又可憐;當下伸出手去相扶,本想說:「別這樣、別這樣,我是跟你鬧著玩的。」話到口邊,驀地醒悟,季姨娘是不能假以詞色的人,倘或這樣一說,她馬上又覺得自己有理,不中聽的話又無休無止了。 於是她只扶了她起來,自己復又坐下,繃著臉是仍有餘怒的神情。 「我咒也罰過了。」季姨娘陪笑說道:「秋月姑娘,你再生我得氣,就是你的不對了。」 「我不是生你的氣。」秋月淡淡地答了一句。 「好了,好了。既然不生氣了,太太有甚麼話吩咐,就請說吧!」 「太太就是這句話,告訴你一聲兒。我原說,就這麼一句話,讓鄒姨娘跟季姨娘說好了。太太說不好,得你替我去說,才算敬重人家。不想敬重出一大堆疑心出來了。這是那裡說起。」 季姨娘心想,原來是這麼一段根由!秋月回去一說,馬夫人一定生氣,心裡又悔又恨,又有些害怕,不自覺地淌出兩滴眼淚。 這就到了可以拿季姨娘搓圓拉長,無所不可的時候了。秋月一面從腋下紐扣上抽出手絹,塞在季姨娘手裡,一面埋怨地勸說:「你就是這個凡事不肯多想一想的脾氣害了你!四老爺不接你,接鄒姨娘去,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不想想,你一去了,鄒姨娘能管得住棠官嗎?」 這是秋月編出來的理由,可是很管用;季姨娘信以為真,自怨自艾地說:「是啊!我怎麼沒有想到呢?」 「現在是想到了?」 「想到了,也明白了。」季姨娘的臉上,又是一種雨過天晴的神色,站起來說:「秋月姑娘,你坐一坐;我今天作了酪,你嘗一嘗。」 「不,不!」秋月一把將她拉住,「我這兩天胃不好,吃了酪,回頭嘴裡發酸,難受得很。咱們靜靜聊一會,我就要走了。」 於是季姨娘復又坐了下來,談起曹雪芹的親事,問馬夫人何時動身到熱河?秋月便恰好提到與鄒姨娘結伴同行的話。 「太太身子不好,一時還不能出遠門,所以讓我去一趟——」 「是去相親?」季姨娘迫不及待地說。 「不是。」秋月答說:「給烏太太去送禮。人家捎了好幾回信來,意思挺誠懇的,既然一時不能去,禮尚往來,總也得表表心意。」 「原來這樣,」季姨娘說:「其實你也不必吃這趟辛苦,要送甚麼禮,讓鄒姨娘帶了去,豈不省事?」 這句話倒是說在情理上;秋月心想,必得有個合情理的解釋,否則季姨娘一起疑心,便又有許多是非了。 「我也是這麼說。可是太太另外有想法,她說她跟烏太太從小就像姊妹似的;得專派一個人去,才顯得情分不同。」秋月又說:「就像今天太太特為派我來,是一樣的道理。」 「是的,是的。」季姨娘感嘆地說:「太太真正是賢德人,才想得這麼周全。」 總算遮掩過去了。秋月心存警惕,不能再跟她談了,言多必失。早走為妙,當下起身告辭,季姨娘殷勤相留,卻不曾留住。 到家已是上燈時分,一進中門,便遇見曹雪芹:「太太說你跟鄒姨娘要到熱河去。」他問:「何以突如其來,有此一行?到底去幹甚麼?」 聽他這樣發問,便知馬夫人有意隱瞞她的使命,因而她也不說真話,「太太沒有跟你說?」她這樣回答:「是一時不能去,特為派我跟烏太太致意。」 「沒有別的事?」 「你說,會有甚麼事?」 「我只當為我的事去的呢!」 秋月笑笑不答;只問:「震二爺來了沒有?」 「還沒有。不過,已經派魏升來通知了,得晚一點兒才來。」曹雪芹又問:「他來幹甚麼?」 「你想呢!」秋月一面走,一面說:「回頭再說吧!我先去看太太。」 見了馬夫人,將季姨娘忽怒忽憂,倏忽之間,表情數變的事,當作笑話略略講了一遍;秋月趕緊到廚下去檢點,事先交代了幾樣曹震愛吃的菜,預備妥當了沒有? 這時曹震已經來了;一見了馬夫人便說:「太太讓我跟秋月私下談一談,行不行?」 「怎麼不行?」馬夫人隨即叫小丫頭到廚房裡來找秋月。 到了馬夫人屋子裡,曹震立即起身,迎著秋月說道:「你來,我有點麻煩,非託你不可。」 秋月不知道怎麼回事,看馬夫人及曹雪芹神色如常,當即答說:「震二爺在這裡談,不一樣嗎?」 「不一樣,不一樣!」曹震答說:「你錦兒奶奶關照,一定得跟你私下談。」 「喔!」秋月答應著,卻有些躊躇之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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