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
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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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偶一抬頭,當然發覺了;她對曹雪芹所有反常的言行,都是不肯輕忽的,當下問道:「怎麼啦?」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臉,「有那兒不對勁?」 「我一直在瞧你的眼睫毛。」曹雪芹童心十足地,拿手比劃著,「刷,一下上去;刷,一下下來。記得不?我小時候,最愛放簾子。」 怎麼不記得?一到夏天,滴水簷前又高又寬的蘆簾,總在辰時便得放下;曹雪芹最愛抓住經過軸艫的簾繩,突然鬆手,蘆簾一失拘束,「刷拉」一聲,直垂到地,帶來一片清涼的陰影,覺得是件最痛快、最好玩的事。 「你還說呢!就為你聽那『刷拉』一聲,還我差點摔死。」 記不得是康熙六十年,還是六十一年的夏天了,那天夕陽西下該當是捲簾的時候,恰好眼前無人,秋月自己端了兩張方櫈疊起來,爬了上去用書叉去鈎那反彈到頂的繩頭;不道下面方櫈有條腿壞了,一側之下,秋月仰面栽了下來,將後腦勺都摔破了。曹老太太從沒有認真罵過孫子,只有那一回心疼秋月,狠狠訓了曹雪芹一頓。 十幾年前的事,恍如眼前;曹雪芹歉意地笑道:「不過,我可也為你挨了老太太的罵。」 「不罵還好,罵了我更受罪。」秋月回憶著說:「當時你是哭著讓人哄走了;老太太可又疼你在心裡,說不出口。那一下甚麼人都不對勁了,嫌這個,說那個,還是得我起床來對付。」 「我倒還不知道這一段。」 「你怎麼會知道?老太太在日,上上下下為你受的委屈,可多啦。」秋月又說:「你要不能替老太太爭口氣,咱們的委屈,可都是白受了。」 聽得這話,曹雪芹心裡很不安,「你說,我要怎麼樣才是替老太太爭氣?」曹雪芹說道:「老太太常說,只望我無災無難,平平安安過一生。那可是得看命,不時能強求的事。」 「怎麼叫不能強求?莫非你就不知道『自求多福』這句話?」 曹雪芹默然;就著秋月替他剝得香榧,喝了兩口酒,到底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不一定要會做八股文才能『自求多福』。」 「不要說這個了!只要你肯用功讀書就行了。」秋月又加了一句:「省得臨時抱佛腳。」 曹雪芹懂她的意思,很想告訴她:「博學鴻詞」數十年不一定舉行一次,是哄你的話,別癡心妄想吧!轉念想到秋月聽了這話的反應,便不忍出口了。 既不忍出口,就索性再哄哄她,至少也可以讓她快慰於一時。曹雪芹想定了便說:「你的話不錯!我得好好而在《昭明文選》下點工夫;杜詩也得重新理一理。」 果然,秋月愉悅地微笑了,眼角唇邊浮起的皺紋,看來顯得老了,但那雙眼卻仍舊澄如秋水,令人不敢起甚麼雜念。 「你最近做詩了沒有?」曹雪芹突然問說。 「早就丟開了。」秋月答說:「我這那叫詩?不過,你倒真得下點工夫,免得將來閨中唱和,給比了下去。」 「你也說得太遠了。事情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還會怎麼樣?還不是太太一去,就得定下了。」秋月又說:「太太連見面禮兒都預備好了。」 「是甚麼?」 曹雪芹不過好奇,秋月卻當他關心婚事,便故意說道:「偏不告訴你。」 曹雪芹一笑而罷;卻又說道:「你也別把人家看得太高了;說不定她做的詩,還沒有你好。」 「得了!決不會有的事——」 「喔!」曹雪芹打斷她的話,「你到底去不去?」 去是去熱河,馬夫人曾跟秋月商量過幾次。秋月很想早日見一見這未來的「芹二奶奶」,到底長得如何才貌雙全;馬夫人當然亦願意將秋月帶在身邊,得有種種方便,但一則不能沒有人看家,二則曹震跟翠寶的好事,萬一由於錦兒反覆而生變,只有秋月能轉圜,因而至今尚未定議。 不過,此刻倒是可以做決定了。秋月發覺迎翠寶進門,以及安撫杏香這兩件事,都需要細心安排,注意變化,實在非在京留守不可。 「熱河,我想去去不成。不過,通州倒是只怕去一兩趟還不夠。」 這一說,曹雪芹自然明白了;點點頭說:「我想,你也是坐守老營為宜。」 ▼第八章 第二天上午,秋月將他的決定,告訴了馬夫人,同時也提起曹雪芹對曹震的想法,不以為然的話。本來只是信口閒談;那知馬夫人卻深為動容,一時塵封的往事,都湧上心頭了。 「他的想法,不能說不對。當年四老爺就是吃了這個虧;那幾年,十天半個月京裡就有人來,一會兒說要燒瓷器;一會兒說要燒琺瑯,都是傳的皇上的旨意。虧得康熙爺聖明,有一回硃筆批下來說:要這要那,上頭都不知道,也不知道騙了你們多少東西。以後如有這樣的事,務必在宿摺內回奏明白。格外又交代:『倘或瞞著不奏,後來事發,恐於擔當不起,一體得罪,悔之莫及。』」 「那麼,」秋月問道:「四老爺知道不知道?」 「當然也有點知道。」 「既然知道,為甚麼瞞著不奏呢?」 「一奏不是等於告狀了嗎?內務府裡的人,你不知道有多陰狠險毒;得罪了他們,不知道甚麼時候會受暗算?幸而有皇上交代,以後這種事就少得多了。可是,」馬夫人又說:「不必假傳聖旨,或是套交情,或是報信息,弄到頭來要好處,還是不能不敷衍。做官做官,要會做才行;四老爺不會做,芹官也不是做官的材料。他有著一份自知之明,以我說,倒是好事。」 這番話,在秋月心裡激起不少的波瀾,自己是一直以榮宗耀祖期望曹雪芹的,那知馬夫人並無這種期待,反而是跟曹雪芹同樣的想法。 「爬得高,掉的重,富貴實在不必貪圖。」馬夫人又說:「有人在想,只要富貴到手,小心謹慎,富貴就能保得住;上了高枝兒,根本不掉下來,那就管它重也罷,輕也罷,與我何干?這話呢,倒也說得通;可是,世上的事那裡包的定?就算命裡帶來的富貴,保不住還是保不住。你看看從康熙爺駕崩算起,這十年來!」 秋月明白,指的是雍正年間,宮中兄弟鬩牆的種種變化。他很奇怪,馬夫人一向不聞外事,想不到此時會發這麼深的感慨。 「如今的皇上,也真是命好,才接了大位。不過,」馬夫人的話說得很慢,看得出她雖是私下跟心腹閒談,措詞也很謹慎,「不是有句老古話,『皇帝背後罵昏君』,再是有道之君,也未見得個個心服。我看,是非遲早會有的;但小王爺沒有捲進去。」 「這,」秋月想了一下,終於說了出來,「沒有是非便罷,倘或有是非,小王爺恐怕也躲不開。皇上跟小王爺,從小就像親哥兒一樣,如今又是這麼重用,有了是非,他能不站出來擋在前面嗎?」 「光是擋是非,倒還不大要緊;就怕是非還沒有現出來,他倒先就捲在裡面了……」 這話說得有些玄,但也說得很深;秋月似懂非懂,就不敢再往下多說。換了個話題問道:「太太打算那天動身?」 馬夫人不作聲;沉默了好一會,方又開口,「只要我去了,這頭親事當然就算成了。不過,我不知道四老爺跟震二爺,當初是怎麼跟人家談的;聽震二爺的口氣,彷彿結這門親,做官當差,彼此都有幫襯。如果是這樣子,結這門親就沒有甚麼意思了。」 秋月大為詫異,不知馬夫人何出此言?於是率直問道:「太太的心思,怎麼變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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