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九一


  「那可是再好沒有了。咱們這會兒就跟太太告假,一起走吧!」

  「別心急!震二爺快來了,等一等他。」

  找曹震來的意思,無非責成他安排車馬及護送的人,卻沒有將秋月此去的作用告訴他;馬夫人還是只說派秋月去給烏太太送禮。

  「那麼,太太呢?是不是仍舊定在三月裡動身?」

  「想是這麼想。」馬夫人含含糊糊的答說:「還不知道到時候怎麼樣呢?」

  「雪芹呢?」

  「當然得留來下陪太太。」秋月搶著說道:「等我回來了再走。」

  「這也說的是。不過,四老爺哪裡實在也少不得他這麼一個人。」

  這下倒是提醒了鄒姨娘,「震二爺,我跟你打聽一件事,」她問:「四老爺是不是會在熱河住下去?」

  「這可不一定。」

  「喔,怎麼呢?」

  「或許上頭會另外派四叔一個差事。」

  「什麼差事?」馬夫人信口問說。

  是馬夫人問,曹震不能不答:「大概是在行宮裡,要另外蓋一個廳,派四叔監工。」

  這一說,馬夫人就知道了;因為她聽曹雪芹談過。秋月亦有意會,所謂「京信」,多半是等曹震的消息。

  「那麼,」她問:「震二爺,你看四老爺的這個差事,有幾分把握?」秋月緊接著解釋她發問的原因,「如果有八九分把握,鄒姨娘該把夏天的衣服都帶去;另外動用器具也該多帶,免得到時候又回來料理,多奔波一趟。」

  曹震想了一下說:「八九分難說;六七分是有的。」

  「六七分也差不多了。」馬夫人說:「你到好好兒去打聽一下。」

  「是!」曹震答說,「我晚上再來。我還另外有事托秋月。」

  可想而知的,必是為翠寶的事,還是杏香,也為馬夫人關心,因而問說:「仲四有消息沒有?」

  「他今兒下午來。」

  仲四一來,要談的事就多了。馬夫人便說:「你晚上來吃飯吧?」

  曹震躊躇著說:「今兒晚上我有三個飯局。」但馬上又作了斷然的決定;「不要緊,那些飯局都可以回掉。」

  說完,曹震就去了,鄒姨娘望著他昂然的背影消失,不由得感慨地說:「震二爺可真是越來越走運的樣子。回想在南京的那幾年,臉色不是青、就是灰,走路一溜歪斜,全不象咱們家的爺兒們。」

  「是啊!」馬夫人深深點頭,「說起來倒也是,真想換了個人似的。」

  「這,」鄒姨娘忍不住說,「不是人都過去好幾年了,我還提她;當年也實在是由震二奶奶拘著,左右不自在,久而久之弄成那幅倒楣像。如今的這一位,倒是有幫夫運的。」

  這就是鄒姨娘忠厚之處,提起錦兒總是說她好;不必季姨娘,最妒嫉的就是錦兒,就因為她扶正了的緣故。秋月這樣想著,心中一動,四老爺中饋久虛,鄒姨娘實在也應該按錦兒之例辦,倒不妨促成這件事。可是一想到季姨娘,一片熱心,頓時冰冷;要扶正,自然是有子之妾居先,如果鄒姨娘扶了正,季姨娘不吵翻了天。

  季姨娘每一回看到秋月,總有一種親熱得過分的殷勤;凡是秋月為之不安,急急托詞避去,但這天卻逃不掉,因為有話跟她談,非先忍受不可。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能容她插嘴的空隙,秋月單刀直入地說:「季姨娘,今天太太把鄒姨娘請了去,使告訴她一件事;四老爺托人捎信來,要把鄒姨娘接了去。」

  一聽這話,季姨娘的臉色馬上變了,麗日暖風,忽然烏雲密佈。連心裡有預備,料知她不會有好臉色的秋月看著都有些害怕。

  「怎麼會是接她不是接我呢?」是一種懷疑的聲音;倒像原來是要接她;而馬夫人在搗鬼,故意換成鄒姨娘。

  有此感覺,不由得讓秋月冒火,沒好氣的答說:「誰知道。」

  「不會是太太聽錯了吧?」

  這話便證實了秋月的感覺無誤;季姨娘有樣本事,可以使得原來怕她的人,一下子變成不怕她的人;秋月冷冷得說:「聽錯是不會的,也許太太跟你過不去,本來四老爺要接你的,特為說成接鄒姨娘。」

  季姨娘一聽話鋒不妙,趕緊說道:「秋月姑娘,你錯會了我的意思,我絕不是疑心太太幫鄒姨娘。太太看待她跟我兩個,向來一碗水往平處端,不會有偏心的。」

  「那麼,季姨娘,你怎麼瞎疑心呢?」

  「我不是疑心,我是怕太太聽錯了。」

  「疑心太太聽錯了?」

  秋越抓住「疑心」二字,堵的季姨娘透不過氣,脹的臉紅脖子粗的;突然朝窗一跪,口中說道:「我罰咒給你聽,若是我瞎疑心太太,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見此光景,秋月真覺可氣可笑又可憐;當下伸出手去相扶,本想說:「別這樣,別這樣,我是跟你鬧著玩的。」話到口邊,驀地醒悟,季姨娘是不能假以詞色的人,倘或這樣一說,她馬上又覺得自己有理,不中聽的話又無休無止了。於是她只扶了她起來,自己複又坐下,繃著臉是仍有餘怒的深情。

  「我咒也罰過了。」季姨娘賠笑說道:「秋月姑娘,你再生我得氣,就是你的不對了。」

  「我不是生你的氣。」秋月淡淡的答了一句。

  「好了,好了。既然不生氣了,太太有什麼話吩咐,就請說吧!」

  「太太就是這句話,告訴你一聲兒。我原說,就這麼一句話,讓鄒姨娘跟季姨娘說好了。太太說不好,得你替我去說,才算敬重人家。不像敬重出一大堆疑心出來了。這時哪裡說起。」

  季姨娘心想,原來是這麼一段根由!秋月回去一說,馬夫人一定生氣,心裡又悔又恨,又有些害怕,不自覺地淌出兩滴眼淚。這就到了可以拿季姨娘搓圓拉長,無所不可的時候了。秋月一面從腋下紐扣上抽出手絹,塞在季姨娘手裡,一面埋怨的勸說:「你就是這個凡事不肯多想一想的脾氣害了你!四老爺不接你,接鄒姨娘去,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不想想,你一去了,鄒姨娘能管得住棠官嗎?」

  這是秋月便出來的理由,可是很管用,季姨娘信以為真,自怨自艾地說:「是啊!我怎麼沒有想到呢?」

  「現在是想到了?」

  「想到了,也明白了。」季姨娘的臉上,又是一種雨過天晴的神色,站起來說:「秋月姑娘,你坐一坐,我今天作了酪,你嘗一嘗。」

  「不,不!」秋月一把將她拉住,「我這兩天胃不好,吃了酪,回頭嘴裡發酸,難受得很。咱們靜靜聊一會,我就要走了。」

  於是季姨娘複又坐了下來,談起曹雪芹的親事,問馬夫人何時動身到熱河?秋月便恰好提到與鄒姨娘結伴同行的話。

  「太太身子不好,一時還不能出遠門,所以讓我去一趟——」

  「是去相親?」季姨娘迫不及待地說。

  「不是。」秋月答說:「給烏太太去送禮。人家捎了好幾回信來,意思挺誠懇地,既然一時不能去,禮尚往來,總也得表表心意。」

  「原來這樣,」季姨娘說:「其實你也不必吃這趟辛苦,要送什麼禮,讓鄒姨娘帶了去,豈不省事?」這句話倒是說在情理上,秋月心想,必得有個合情理的解釋,否則季姨娘一起疑心,便又有許多是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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