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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從來都沒有聽曹震能說這麼一番正經話,秋月驚異,而馬夫人是欣慰;只有曹雪芹幾乎無動於衷,淡淡地答一句:「你的差使,我又插不上手;不知道怎麼才能跟你同心協力?」

  「不一定要幫我當差,才算同心協力。將軍休下馬,各自奔前程,只要你上進,就算是同心協力,能把咱們曹家再興起來。」

  「你震二哥這是一番掏心窩子的好話!」馬夫人正色說道:「你得好好而聽著。」

  聽得母親如此說,曹雪芹只能馴順的答說:「是了,我都記在心裡。」

  「不光是記在心裡,還得有個打算。」曹震索性擺出做哥哥的款式:「依我看,你的性情不大肯遷就人;內務府的差使,也沒有甚麼你合適的。乾脆還是好好用功,從正途上去巴結,倘能弄個兩榜出身,就不補缺也是好的。」

  「這是怎麼說?」馬夫人問。

  「不是說永遠不補缺。」曹震略想一想做了解釋,「有個資格在那裡,到時候自有人會抬頂轎子來請你坐。譬如說吧,有些差使、有些缺,內務府是一定得抓在手裡的,倘或差缺來了,找不出夠格的人去頂窩兒,大家都不好。兩榜出身,又是滿員,這份資格,那就沒有甚麼差使不能當;也幾乎沒有甚麼缺不能頂。讓大家把你抬了上去,坐享其成有多好呢!」

  這番話,曹雪芹不以為然,微笑不答;秋月確是聽進去了,所以等午後馬夫人歇午覺時,特意跟曹雪芹來談這件事。

  「震二爺說的可真是實實在在的好話。」她說:「內務府的差使,譬如像派在『茶膳房』甚麼的,你還能伺候皇上喝茶喝酒,成天跟太監打交道?別人巴結不上的好差使,在你就算委屈到家了。所以只有在正途上求個出身,像震二爺所說的,讓大家把你抬了上去,那才真是好。」

  「你聽他說得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誰是生來該人抬的,誰又是生來抬人的命?我看轎子沒有坐成;坐蠟倒是真的。」

  「坐蠟」是句不雅的市井之語;秋月懂它的意思,卻不便出口,只問:「有甚麼不好?你倒是說給我聽聽。」

  「人家把你抬上去幹甚麼?無非想你聽他的話;譬如說吧,粵海關向來是內務府要抓在手裡的,如果把你抬了上去,假傳聖旨,今天要這樣,明天要那樣,你又怎麼知道,是不是真的上面要?反正要甚麼,給甚麼;鬧了虧空是你的事,與他無干。這種轎子能坐嗎?」

  秋月算是有些懂了,但覺得他說得過分了些,「事在人為。」她說,「同樣是織造,為甚麼老太爺當得那麼風光;四老爺當得那麼窩囊?」

  「不錯,事在人為。我可不是做那種官的材料。」

  「就算你不願跟人同流合污,反正從讀書趕考上求功名,總是不錯的。等中了進士;人家要抬你,你不願意,還不是由你嗎?」

  「那要能中進士;中不了又奈之何?」

  「何以見得中不了?你存著這個妄自菲薄的心,就是,」秋月有些氣了,話說得很重,「乾脆說吧,你這就是不長進。」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曹雪芹冷然問道:「你知道考甚麼?考八股!世界上甚麼書我都要看,就是八股文讀不下去。天性如此,命也運也!」

  「我可不愛聽你這話。」

  「你放心!」曹雪芹半開玩笑的,「這一回趕不上了;下一回再開博學鴻詞,我一定好好兒拚一拚。」

  秋月卻不以為他在說頑話;立即問說:「博學鴻詞考甚麼?」

  「上回是一首詩、一篇賦;這回不知道出甚麼題目,反正決不是考八股文。」

  「那麼,下一回是甚麼時候呢?」

  「不一定。」曹雪芹很快地將這個話題甩開,「你跟震二哥談了杏香沒有?有甚麼安撫她的辦法?」

  「無非替她找婆家。」

  「誰替她找呢?」

  「你想呢?」

  曹雪芹想了一下說:「仲四奶奶。」

  「一點不錯。」

  「這不就是當年替繡春想的法子嗎?」

  馬夫人跟秋月的感想,也正是如此;秋月怕無故勾起曹雪芹的閒愁,便不搭腔,顧而言他的說:「你今天去買了綾子了?」

  「喏!那不是。」

  秋月轉眼去看,有好幾卷白綾置在條桌上;便又說道:「你何不早早畫了出來,讓我也欣賞欣賞。」

  「好。明後天我就動手。」曹雪芹問:「你要不要?我替你也畫一幅。」

  「畫甚麼呢?」

  「隨你高興。」

  「等我想想。」

  「你想吧!」曹雪芹站起身來,把錦兒送的紅葡萄酒及蘇州茶食,都打了開來;用隻茶杯到了一杯酒,慢慢啜飲著,想自己的心事。

  「你替我畫兩句詩意,行不行?」

  「怎麼不行?那兩句?」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意思倒真好,不過很難畫。」曹雪芹說:「『幽草』還好辦,『晚晴』怎麼辦?」

  這一下,他把自己的心事丟開,苦苦思索如何把這兩句詩畫出來?秋月見他攢眉吸氣的那種窘態,便勸他說:「不是急的事,何必這麼自討苦吃?」

  「要苦才有樂,要花心思的玩意,就是這麼一點迷人。」

  「可惜,你的心思常常不用再正路上。」

  「怎麼回事?」曹雪芹皺起眉說:「我這趟回來,覺得你變過了。」

  「變過了?怎麼變?」

  「幾時弄成這樣子的頭巾氣!」

  「我不懂甚麼叫頭巾氣;不過自己倒覺得有點兒婆婆媽媽。也許真的老了吧!」

  聽得這話,曹雪芹一陣心痛,卻又不是那種美人遲暮的憐惜;彷彿如見一朵亭亭兀立、玉潔冰清的白蓮,未得盛開,便已萎縮。於是忍不住定睛去細看。

  秋月並未發覺,因為她正在替曹雪芹剝香榧;硬殼之中,果仁以外的那層黑衣,要細細地刮乾淨了才好吃。此時,只見她垂著眼簾;睫毛在平常看似有若無,這會才看清楚,雖細且淡,卻既密而齊,眨眼時如兩幅湘簾,倏起倏落;曹雪芹不由得就忘其所以,緊盯著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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