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八六


  曹雪芹也醒悟了,自己也怕再呆下去,保不定又會忍不住要開口,真的露了馬腳,將一件好事弄成僵局,那就不知如何收場了。因此,他搭訕著說:「好,好!我也該看我的書去了。」一面說,一面起身向外走。

  「慢慢,請回來!」秋月叫住了他,又跟馬夫人請示;「我看,不如就讓芹二爺寫封信給仲四掌櫃吧?」

  「也好,既然說定了,早辦早了掉一件事。」

  於是,曹雪芹就在馬夫人屋子裡寫信,但開頭便說明,是照馬夫人的意思,請仲四掌櫃物色一個「良家女子」,接下來便開明了五個條件;至於身價銀子,口說請仲四「酌辦」,連如何付款都不必提。信是寫完了,實際上只是做給錦兒看的,曹雪芹心中卻另有個主意,乘錦兒跟馬夫人在談她家這兩天如何熱鬧時,悄悄向秋月拋了一個眼色,把她調到外屋來有話說。

  「你把錦兒絆住,我得馬上去找震二哥,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告訴他。不然,錦兒一會去談起來,兩下對不上頭,咱們的謊就圓不起來了。」

  「正是,」秋月連連點頭,「我也正就是為這個在嘀咕,你跟我還無所謂;明兒拆穿了,說太太幫著震二爺撒謊弄小老婆,這可不大好聽。」

  「好!既然你也這麼說,我馬上就去辦——」

  「慢點,」秋月打斷他的話說:「你知道不知道到哪兒去找震二爺?」

  「問桐生就知道了。」

  「對了!桐生知道。不過,我可有句話,你跟震二爺把話說清楚了,最好馬上就回來。」

  曹雪芹不明白她這話的意思;同時也很奇怪,似乎對曹震的行蹤,她比他還清楚。這兩點疑問,本想問個明白,轉念又想,不必問她,只問了桐生大概就清楚了。

  「我知道。」桐生答說:「是魏升告訴我的,震二爺這一陣子,每天晚上都在磚塔胡同。」曹雪芹恍然大悟,秋月不願他在那種場合流連;當下又問:「不就是那個叫什麼班嗎?」

  「不是!震二爺跳槽了。」

  「你說什麼?」

  「跳槽!」桐生答說:「芹二爺你不明白這句轍兒嗎?跳槽就是不在那兒逛,換了一家了。」

  「換的哪一家?」

  「叫鳳鳴班的。我沒有去過,不過一到磚塔胡同就找到了。」

  「何以見得?」

  「只看震二爺的車在那裡,不就找到人了?」

  果然,一進磚塔胡同,走不到一半,就發現曹震的那輛簇新的蘭呢後擋車;車夫牛二正在車後,跟人賭錢,一見曹雪芹,趕緊起身,陪著笑說:「芹二爺也來逛來了?」

  「你別瞎說,芹二爺有事來找震二爺。」

  「那不是!」

  說來正巧,曹震正送客出門—勾欄中本無主人送客出大門的規矩,曹震大約是有話不便當著旁人說,借送客為名,站在門外,並頭低語。他也看到了曹雪芹,先揚一揚示意,仍舊跟人在談話。曹雪芹一直等他談完了,方始上前,「你怎麼來了?」他說:「既來之,則安之。裡面坐吧!」

  「震二哥,」曹雪芹說:「我有件事告訴你,說完了我得趕回去。錦兒姐在我們那裡。」

  一聽這話,便知曹雪芹所談之事與錦兒有關,當即問道:「明兒談不行嗎?」

  「不行!不然你一回去就擰了。」曹雪芹說:「我得把我們跟錦兒姐是怎麼說的告訴了你,話才接的上頭。」對翠寶之事,曹震本來是有十足地把握;聽曹雪芹這一說,自更放心。但剛剛離席跟工部的司官密談了好半天,已是不甚妥當的行徑,倘或在不歸席,更非做主人的道理,因而不免躊躇。「這樣,」曹震定了主意,「你先跟我到席面上,稍微敷衍一陣,咱們再到旁邊去談正事。這樣,我做主人的,面子上就能過得去了。」

  曹雪芹無奈,只得點頭答應;跟著曹震昂然入內,沿雨廊向右一轉,便聽得笙歌嗷嘈—曹震是在這東跨院的北屋請客;兩件打通了,只擺一張圓桌面,顯得很寬敞;客人也不多,只有四個,每人身後坐著一個窯姐兒;另有一個站著剛唱完,也轉過臉來看著曹震兄弟。

  「玉如呢?」

  曹震剛一問,便有人答應:「在這兒呢!」語終簾啟,從西面屋子裡出來一個年可二十的女人,就是曹震新結的相好,鳳鳴班的紅姑娘玉如。

  「這是我兄弟。」曹震一開口,同席四人不約而同的都站了起來,「請坐,請坐!我來替大家引見。」

  曹雪芹這才認出來,其中有一個是在咸安宮當過差的藍領侍衛德保,便先招呼:「那不是德四爺嗎?」

  「好!兄弟,你還認識我,咱們算是不白交了。來,來。」正好德保旁邊便是那工部司官留下來的空位子,「咱們一起坐,好好兒敘一敘。」

  「那是客位,他不能坐。老四,你別忙,已有還少得了跟雪芹見面的機會嗎?」

  「是,是,說的是!震二哥,你就替雪芹引見吧!」

  於是曹震一一介紹,一個是木廠掌櫃,一個是內務府造辦處管事的七品筆貼式,姓馬行六,在一個也是內務府的筆貼式,名叫額尼,年紀跟曹雪芹差不多。這是玉如已重新作了安排,在曹震旁邊設座,「芹二爺請坐。我叫玉如,金玉的玉,如意的如。」一面說,一面賠笑,笑容很甜。

  「雪芹,你陪大家喝一輪。」

  「兄弟,」德保又開口了,「這兒有個規矩,除了姑娘,都是坐著喝酒;一站起來就得罰,罰唱一支曲子,你可留意。」

  「是,是!多承關照。我就先敬德四爺。」一面敬酒,一面少不得寒暄幾句;這一輪酒敬完,曹雪芹發現他身後躲了一個人,約摸十六七歲,長得倒還清秀。「是我妹妹。」玉如說,「她叫珍如,不懂事;芹二爺你多包涵。」珍如像應聲蟲似地,接口說道:「芹二爺,你多包涵。」說著,提壺替曹雪芹斟滿了酒,道聲:「請。」

  曹雪芹幹了一杯,等她第二次來斟酒,他將手捂住杯子說:「我不能喝了。」珍如不善應酬,不知道該怎麼說,提著壺的手僵在那裡,伸不回來。曹震便問:「怎麼回事?你的酒還早得很呢!」曹雪芹是因為有玉如珍如姊妹,想到翠寶與杏香,不自知的大生警惕,此時聽曹震一說,自己也覺得過分了些,當下將手放開,等珍如替他斟滿了酒,方始開口。

  「就此一杯。」他說:「我來找我震二哥有事,談完了我還得幹回去呢。」說著,把酒幹了。於是,曹震邊向同席告個罪,帶著曹雪芹到一邊;等曹雪芹低聲講完,他卻並未作聲。曹雪芹倒詫異了,原以為他會很高興,不道是這樣的神情,便即問說:「辦得不妥當?」

  「不,不!」曹震急忙答說:「我沒有想到是這麼一個結果。這樣子,我對錦兒就很好說話了,不過費點事。」

  「怎麼費事?」

  「要跟翠寶裝作不認識,一切從頭來起,不是很費事嗎?」

  「費事是費事,不過很好玩。」

  「露了馬腳就不好玩了。」曹震問說:「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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