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七〇


  那神氣有些咄咄逼人;曹雪芹頗感威脅,咳嗽了一聲,方能發話,「我不能做始亂終棄的事。」

  桐生跟曹雪芹讀書,讀過「西廂記」的曲本,當即答說:「她又不是崔鶯鶯,談不上始亂終棄。」

  「話不是這麼說。」曹雪芹一鼓作氣地說:「你跟秋月說,讓她稟告太太,親事歸親事,杏香歸杏香,我不能喜新厭舊。」

  桐生覺得他的話說得不夠清楚,「那麼,」他問:「芹二爺,你是想太太怎麼替你辦這件事?」

  「請太太做主。能讓我把杏香留下來。」

  桐生沉默了片刻答說:「我說是說。不過這件事,我看太太也為難。」

  「你別管,只把話說到了就是了。」

  「是!」桐生拿他的話咀嚼了一下,意又所會,便即問說:「太太要是不許呢?」

  「不會不許。」

  「萬一不許呢?」

  「哪,那可是沒法子的事了。只能問震二爺,該怎麼辦?」

  「是的。」桐生點點頭,「我也在想,這件事怕只有震二爺才能辦。」

  原來桐生別有意會,對烏家這門親事,他從一開始就非常熱心,這也是他對主人家的一片忠心,想起馬夫人的心事,也想到曹雪芹的前程,覺得聯姻烏家是件再好不過的事。特別是在這天見了烏雲娟以後,更下了一個怎麼樣也要促成這件好事的決心。可是好事多磨,起了那個誤會,好不容易已挽回過來,決不能再生波折。但是,杏香卻明擺著是個障礙。

  「要不要再跟阿元商量?」他一直在想;他很佩服阿元,相信他一定會有消除這個障礙的好辦法。但那一來必須洩漏曹雪芹的秘密,這會引起什麼不可測的後果,他不能不顧慮。想了一夜,始終委決不下;第二天起來,先收拾了隨身行李,然後跟曹雪芹去討回話,「芹二爺跟四老爺說好了沒有?說好了,我好跟何大叔去要盤纏。」

  「等一等吧,聽說震二爺馬上要來了。」

  桐生精神一震,「這是哪裡來的消息,」他問。

  「鏢局子裡送來的信。」

  桐生靈機一動,隨即說道:「芹二爺,我想先迎上去接震二爺,把這件喜事,先跟他說一說,免得一來了跟四老爺談起來,接不上頭。」

  曹雪芹無可無不可的答說:「也好!」

  得了這句話,桐生立即趕到鏢局,打聽到了曹震的行蹤,跟鏢局裡借了一匹馬,中午趕到尖站,很順利地找到了曹震。

  「你怎麼在這裡?」曹震問說:「是要回京嗎?」

  「不是。」曹震很注意的問:「是特為來接震二爺的。」

  「喔,」曹震很注意的問:「是有什麼事嗎?」

  當然。不是有事,何必特為迎了來?桐生只點點頭,卻不開口,曹震便知是必須私下才能談的話。於是,他將隨從都遣了開去;然後說道:「是什麼要緊話?你說吧!」

  「芹二爺的親事,震二爺聽說了?」

  「是啊!我在京裡聽說了。」曹震問說,「烏家二小姐的脾氣不大好,是不是?」

  「不!是誤會。」桐生放低了聲音說:「烏二小姐私下來看了芹二爺,當面說清楚了。「「什麼?」曹震又詫異、又好奇地問:「你說烏二小姐私下來看了芹二爺?」

  「是的。」桐生將經過情形,細說了一遍。

  曹震是一直含著笑在傾聽的;聽完了,很興奮得說:「這可真是一件喜事,烏二小姐的人才,足足配得上你芹二爺。而且——」他將跟烏家結親,對曹家有幫助的話噎住了。

  「好事倒是好事,有一幢為難的事,要請震二爺做主。」桐生停了一下說:「杏香怎麼辦?」這一說,曹震愣住了,考慮了好一會才問,「你芹二爺的意思怎麼樣?」

  「芹二爺的意思是,最好能請太太做主,把杏香留下來;如果真的不行,也就沒法子了。」桐生又說:「這件事如果先跟烏家說明,怕太太難以開口;倘或事先不說,等烏二小姐過來了,忽然屋子裡又跑出一個人來,烏二小姐一定不高興,說不定——」

  「你別說了!」

  曹震揮一揮手說:「我明白。你先找魏升吃飯去。」

  吃完飯,一起上路;曹震只在臨上車以前,說了句:「等我到了再說。」更無別話。桐生一直覺得曹震神通廣大,什麼事都難不到他;反正只要把話說到了,也就等於把事情辦成一半了,所以也不在多說,跨馬疾馳,到了承德,先到鏢局還了馬,再趕回家,曹震也是剛到。

  一道當然先跟曹頫談正事。第一件當然是修行宮草房的事;曹頫年前到熱河時,正逢大雪,想度地形,當然有困難;皇帝對這層頗為諒解,交待平郡王傳旨,只要天一晴,就儘快辦這件事,而且定了個期限,在皇帝謁陵回京以後,便能看到圖樣。

  「皇上起駕的日子,定了沒有?」曹頫問說。

  「定了,正月二十四起鑾。」曹震曲著手指數,「這回只謁昭西陵、孝陵、孝東陵、景陵,來去大概十天功夫。今天正月二十,咱們有半個月的功夫。」

  「半個月?」曹頫頓時緊張,「踏勘、畫圖、複奏,來得及嗎?」

  「來得及。我找了一個好手來,明天就到;咱們盡月底以前把它弄妥當,我帶複奏回京,正好趕上。」

  聽這一說,曹頫略微心寬,「今天太晚了,」他說,「明兒一早咱們先找烏都統,要他多派人照料。」

  「喔,」曹震被提醒了,「聽說雪芹快要做烏都統的女婿了?」

  「是啊!我正要問你哪!你二嬸,到底什麼時候動身。烏家的親事,總要等他來了才能談。」

  「還要談嗎?」曹震有些詫異。

  「不是談別的,是談下定跟迎親。」曹頫又說:「烏都統夫婦都很器重雪芹。烏二小姐也很賞識他;可不知道雪芹心裡想得什麼,仿佛不打起勁似的。」

  曹震當然明白其中的緣故,但不便跟曹頫明言;還有杏香的事,更不能透露。想了一下,只是建議曹頫寫封信,催一催馬夫人。

  「四叔最好今晚上就寫。」曹頫又說,「明天等把人送到了,護送的人馬上回京,正好把信帶走。而且,打明兒起,要大忙特忙,怕四叔找不出功夫來寫信。」

  「好,我今晚上就寫。」

  這時何謹來回事,是將曹震的臥室鋪排好了——原來就預備他住第二進,傢俱陳設是早就安排好了的,此時只是將他的鋪蓋打開來,料理一張床就算妥當了。可是曹震卻願意與曹雪芹同住,為的是結伴熱鬧,諸事方便。而且最要緊的是,可以細談烏家的親事,以及如何處置杏香?

  【第二部 第九章】

  這晚上,堂兄弟倆連床夜話,曹震聽得多,說得少;他對曹雪芹的心境,完全瞭解,既不願落個負心之名,又不忍讓老母為難。唯一的願望是烏二小姐能容忍杏香;如果事難兩全,非捨棄杏香不可時,又將如何?他卻無以為答了。

  很顯然的,果真走到那一步,曹雪芹也只好作個負心漢了。曹震心想,這件事跟他沒有什麼好商量的,如今只是如何將杏香做個妥善的安置,這個難題,只有自己來設法對付,跟他談亦無用,因為他根本不可能拿出什麼主意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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