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六九


  「現在是我們二小姐變成委曲了,芹二爺得有點兒意思表示。」

  「哪行!」曹雪芹點點頭,「不過,我可想不出來,該怎麼表示?能不能寫封信道歉?那樣做,合適嗎?」

  這一下輪到阿元考慮了,她依著門、咬著嘴唇想了好一會,問道:「芹二爺,你到底大不打算去我們二小姐?」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曹雪芹仍有些閃避的意味。

  在阿元聽來,這話卻很有分量,仿佛是在要求保證:「如果我倒想娶,你家二小姐可又不願意了,那該怎麼辦?」這就不由得使他想起一件她未說來的事,烏雲娟卻有些負氣的模樣,曾經有過表示:「我只是要讓他知道,我不是他所想像的那種人,倘以為我有求於他,那就大錯特錯了。」照此看來,說不定弄巧成拙,或者說是弄假成真,真的惹起了她的「小姐脾氣」,不願做曹家的少奶奶,那可成了個難以收場的僵局。

  想想又不至於如此,且等將他的意向弄清楚,果然他「一見傾心」了,再跟她說實話,一起來想個萬全之計,也還不遲。打定了主意,阿元便又說道:「我也知道不是你芹二爺一個人的事,至少還要老太太點頭,不過那都好想辦法,頂要緊的還是芹二爺你回心轉意才行。」

  「你這『回心轉意』四個字,我可當不起。」曹雪芹急忙解釋,「我本來就沒有什麼不願意。」

  這是當面撒謊,阿元覺得好笑,但也不必跟他辨,反正這樣急著表白的態度,就很能讓人滿意了。

  「好!芹二爺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現在把話說回來,我們二小姐受了委屈,得想法子讓她心裡好過些。」阿元想了一下說:「你說寫信不大合適,這話倒也是,提名道姓的,落在外人眼裡很不妥當,不如你做首詩!」

  「啊,啊!」曹雪芹頓覺詩興勃發,「行!我今天就做。」

  「還有,再過半個月,是我們太太生日,最好也能意思點什麼。」

  「你說呢?」曹雪芹說:「若說辦分重禮,只是我跟四老爺一句話的事,顯不出我的敬意來。除非我寫張字,或者畫張畫。」

  「畫張畫好了。」阿元問說:「你想畫什麼?」

  「這還得捉摸,反正不離祝壽的格局。」

  「那就慢慢兒捉摸吧!還有,這可是一樁大事,老太太到底來不來。」

  「來!曹雪芹很有把握的,」一定來。「

  「什麼時候?」

  「哪,」曹雪芹照顧著馬夫人向烏家說過的話,「總得到春暖花開。」

  「那可還早得很哪!」阿元躊躇著說,「宜乎快!最好能趕上我們太太生日。」她雖未說夜長夢多的話,但意思卻看得出來;曹雪芹將她前後的話回想了一遍,不由得狐疑了。

  「怎麼?阿元,你好像還有話擱在肚子裡?」

  「是的。」阿元坦然承認,「不過,有話也是為了芹二爺,為了我們二小姐。」

  「哪麼,是什麼話呢?」

  阿元想了一下,用很果決的語氣答說:「芹二爺也別問了,反正談親事總得乾宅多上進,而且好姻緣也都是求來的。」

  曹雪芹默然,想起秋月的信,又想起繡春的影子,心裡亂得很。見此光景,阿元至替他換了一杯熱茶,便悄悄退了出去。她知道曹雪芹這時候需要有一段靜靜的時間去細想;她倒是寧願他謀定後動,免得將來失悔,自己已於心不安。

  【第二部 第八章】

  飯桌歸杏香伺候,她最盼望的一件事,曹頫晚上有應酬,只有曹雪芹一個人吃飯,便可以談些心裡想說的話;當然,也還要看另外有沒有人在旁邊?桐生還好,有阿元在就不方便了。這天的機會很好,只有他倆單獨相處;可是,曹雪芹一座上桌子,就像有心事,扶起筷子卻又放下,發了一會楞,視線在桌上亂轉,仿佛在找什麼東西。杏香不免差異,開口動問了。

  「我找調羹喝湯。」

  「那不是!」

  原來醬油碟子與湯匙擺得太近,已靠桌沿;而他又直朝外看,難怪找不著。

  「心不在焉,怎麼回事?」

  「沒有什麼!」曹雪芹舀了一匙湯,忽又到了回去。

  看著失魂落魄的樣子,杏香自然關切,「你一定有心事!」她說,「能不能告訴我?」

  曹雪芹不作聲,定定神方始答說:「心事是有,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

  「你這叫什麼話?你的心事,當然只有你自己知道。」

  「我不是這意思。」曹雪芹吃力得說,「我是說,我的心事,只有我自己才想得出辦法。」

  「你是說,誰都幫不上忙?」杏香緊接著又說:「我可不相信。除非你是做了虧心事,怕人知道。」

  「沒有!」曹雪芹著回倒是答得一點都不含糊,「就為得不願做虧心事,才有心事。」這話意味就深長了。杏香不在多說,只是緊閉著嘴,一面思索,一面注視著曹雪芹的臉色。

  「你聽四老爺說過沒有?震二爺哪天來?」曹雪芹突然問說。

  「仿佛聽說過的,」杏香思索了好一會答說:「就在這幾天,江南有位來大人要來;震二爺要來接他。」

  曹雪芹點點頭,卻又不再做聲;杏香忍不住追問,曹雪芹便有些不耐煩了,「你別多問。」他說,「能告訴你的,自然會跟你說。」

  從結識以來,杏香還是第一次受他這兩句搶白,心裡覺得委屈,眼眶頓時發熱;趕緊自己硬起心腸來,總算沒有讓淚水流出來。曹雪芹也發覺了自己的態度,內心不免歉疚;只好自道心境,作為解釋,「你不知道我心裡很煩。」他說:「自己管不住自己。」

  「我也看得出來,」杏香強自保持著平靜的語氣,「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事煩心;我疑心是為了我。不過,我實在也想不出來,是什麼事讓你心煩了。」

  曹雪芹心想,她這話不能不回答;不答便是默認,馬上尋根問底,惹得人更煩。因而很快的答說:「不是為你,與你無關。」

  那麼是為阿元?杏香這樣在想,卻不敢問出來,只說一句:「只要不是為我,我就安心了。」

  經過徹夜的考慮,曹雪芹終於作了決定;而這個決定必須告訴桐生。開口之前,她想把秋月的新拿給桐生看。

  「芹二爺,」桐生持信在手,卻先問道:「是什麼事?」

  「你看了就知道了。」

  看完信,只明白一半,想來要談烏家的親事。他靜靜地將信封好,放回桌上,很沉著的等著。

  「烏家的事,如果找我的意思,太太會很為難,再說烏二小姐有這麼親自來解釋,我再有什麼話,就是不通人情了。」曹雪芹略停一下說,「你會京裡去一趟,就說我照太太的意思辦好了。太太如果願結這門親,最好早一點兒動身。」

  「是!」桐生對他的決定很滿意,也很得意,有一種幹成一件很難辦得事的感覺;他揚起臉答說:「天氣也轉暖了,我自有說辭,能催的太太馬上動身。」

  「也不必太匆促,定了行期,儘快捎個信給我;你就在家,伺候了太太來。」

  「那當然,一定是這麼辦的。」桐生緊接著說:「烏二小姐自己來過,這話能說不能說?」

  「問你自己啊!這件事大概我不讓你說,你嗓子眼裡也會癢的忍不住。」

  桐生笑了,然後又問:「還有什麼話要我稟告太太的。」

  「有件事,你仍舊跟秋月說好了。就是——」曹雪芹很吃力得說:「杏香的事。」

  聽這一說,桐生眼睜得很大,「杏香怎樣?」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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