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六八


  「來了。」阿元不知從什麼地方一閃而出,接手打門簾,桐生便管自己走了。

  滿腹疑團的曹雪芹,站在書房中間,目迎來客;看年紀不過二十上下,著一見灰布面的「蘿蔔絲」皮袍,上套玄色貢呢「臥龍帶」;腳下踩一雙薄地快靴;頭上卻是一頂極名貴的海虎絨「兩塊瓦」的皮毛。帽子很大,帽沿壓到眉際,上面還聳得很高。

  「恕我眼拙。「曹雪芹說:「尊駕是——」

  「我姓烏,行二。」聲音出自喉際,聽來有種做作的味道。

  「吳?」

  「烏。」

  「烏?吳?」曹雪芹微皺著眉在辨別這兩個字的四聲。

  阿元卻忍不住笑了,但旋即掩口,然後輕聲說了句,「露相吧!」

  於是「吳二公子」一伸手摘了皮帽子,隨即晃了一下腦袋,漆黑的一頭長髮都散了披在肩上。

  「我是烏雲娟,」她恢復了本來的聲音,嗓音微啞,但如彈動琴弦似的,餘韻不絕。

  曹雪芹愣住了,突然間又驚又喜的醒了過來,還亂眨了一陣眼,仿佛要辨別是不是在做夢似的。

  「請坐。二小姐。我實在沒有想到,金粟齋會有你這位從天而降的不速之客。」

  「果然從天而降,『速』也無用」。烏雲娟用很平靜、但很冷的聲音說,「你不是抱怨,我快把你『烤糊』了,也看不見我的影兒;如今我在這裡,你盡看吧。」說著將臉向側面一揚,帶著挑剔的神情。

  曹雪芹既困惑,又惶恐。「二小姐」,他看了阿元一眼說:「我不知道你這話是怎麼來的?」

  「請你不必問,只說有這話沒有?」

  曹雪芹定定神想,他只跟桐生說過抱怨的話,那不用說,是桐生在阿元面前拌嘴,而阿元又把她搬了來。只不知來意為何?這樣想著,不由得又轉臉去看阿元,她臉上是狡黠而得意的神情,當然不會存著什麼壞心眼。

  「如果二小姐興的是問罪之師;我負荊請罪就是了。」

  「我如何敢興師問罪,只是想來奉告足下,我不是狂妄沒有教養的人。」

  這一說,曹雪芹真如芒刺在背了,「言重,言重!我可真要請罪了!」說著,幾乎長揖到地。

  烏雲娟仍舊不理不睬,看看要成僵局,阿元便說:「得了!請坐下來,先喝碗熱茶吧!」說著,上前接過她的帽子,扶著她坐下。

  「這麼冷的天,」曹雪芹不安的說:「只唯我一句無心之言,竟讓二小姐沖寒勞步,真太過意不去了。」

  「只怕不是無心之言吧!」

  「是無心之失。」曹雪芹複又致歉,「種種無狀,我知罪了。請二小姐寬宏大量,放過我這一會。」

  「芹二爺,」阿元插嘴說道:「你打算著還有第二回?」

  「不敢,不敢。」曹雪芹很客氣的,「二小姐請用茶。」

  烏雲娟的臉,繃不下去了,端起茶杯,垂著眼,輕輕噓氣,將茶水中的浮末吹開,曹雪芹趁此機會,深深看了兩眼,覺得她的相貌像一個人。那是個什麼人?急切間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芹二爺,」阿元拋過來一個眼色,「你的詩稿呢?拿出來讓我們二小姐瞧瞧。」

  「喔,」曹雪芹心知她在穿針引線,但以稿本中有不便示人的詩句,便只好謙虛了,「見不得人的東西,怎麼敢在二小姐面前獻醜!」

  「你太客氣了。」

  「是啊,芹二爺不必客氣——」

  「阿元,」烏雲娟打斷她的話,「別強人所難,哪裡有把自己的詩稿隨便給人看的。」

  這雖是體諒的話,但曹雪芹反倒不能不表示坦然了,「其實也沒有不能讓二小姐看的話。」他硬著頭皮,打開抽斗,將一本裝訂得很精緻的詩稿取出來,放在烏雲娟面前,還加了句:「請指教。」

  「不敢當!」烏雲娟將手按在詩稿上,「不如請——」她停了一下才又往下說,「請芹二個抄幾首大作給我,我回去細細拜讀。」

  「是,是!」曹雪芹連聲答應,隨即掀開墨水匣,吮毫鋪紙,說一聲:「請寬坐。」打開稿本,考慮那幾首詩刻可以公開。眼角瞟處,只見烏雲娟已悄悄起立,在打量四周的陳設;不就聽得她跟阿元在交談,語聲低不可聞,也就不去管他們,專心一志的抄三張紙,屬一屬一共九首詩,已可交卷,便將筆擱下來。

  「抄好了?」是阿元在他身後問。

  「是的,」曹雪芹取了個信封,將詩稿裝了進去,提筆寫上「敬求郢證」四字,站起身來,雙手哦捧上。

  「今天是在有點兒冒昧。」烏雲娟接著信封說:「此會不足為外人道。」

  「謹遵所命。」曹雪芹很鄭重的回答。

  「我告辭了。」

  「芹二爺不必送。」阿元緊接著說:「我跟桐生送出去好了。」

  曹雪芹有些遲疑,不知是不是該聽阿元的話?又想到臨別之際似乎還應該說一兩句什麼話;但就在他躊躇未定之際,烏雲娟已經快出房門,回頭看了一眼示意作別。這就不由得讓曹雪芹在新理念了句:「臨去秋波那一轉。」

  這就自然而然的想到了阿元,那不是活生生的《會真記》中的紅娘!自己呢?他在想,算不算張生?於是,他眼前浮起了烏雲娟的影子,但卻像宋朝畫家梁楷的潑墨人物、模糊不清,而由她臉的輪廓,又觸動了他的感覺,確實像他曾經見過的一個熟人,絕非無端而起的幻想。那是誰呢?這個疑問不是在他腦際出現,形成干擾,使得他無法靜下心來,考慮他與烏雲娟之間的一切。非把她想出來不可!他自己跟自己賭氣,苦苦思索,杳無蹤影;正當打算放棄不想時,突然一條影子闖入心頭,是生說到:「不是像繡春嗎?」

  繡春的影子是非清晰的,拿來一比,連對烏雲娟的影響也很明顯了。他很快的發現了自己何以只覺面善,而一時想不起的緣故,原來只像的一半,雙頰以下,鵝蛋臉、長隆鼻、菱角嘴,無一不似,此外,烏雲娟的額頭要比繡春寬些,但那雙眼睛卻沒有繡春來的大,也欠靈活—那是必然的,身份不同,將端莊就得目不斜視,如何能有一雙顧盼自如的眼睛?

  繡春到底怎麼樣了呢?他惻惻的在想,心裡浮起陣陣酸楚;而就在這時候,阿元悄悄回來了,純叫喊著一絲詭譎的笑意。曹雪芹拋開繡春,定定神問道:「是怎麼回事?」

  「桐生把芹二爺對我們二小姐的誤會,告訴我了。」阿元老實答說。

  「喔,」曹雪芹問到:「你就照實告訴了你們二小姐?」

  「當然不能『灶王爺上天,直奏。』」阿元答說:「不過誤會要弄清楚;桐生說,這不是空口講白話的事。我覺得他的話不錯,所以,我跟我們二小姐說,敢不敢做一件別人不敢做的事?他問是什麼?我才把芹二爺讓他考了半天,連個影兒都沒有瞧見的委屈,跟她說了;問她敢不敢來看芹二爺?我們二小姐,只要一激就敢作敢為了。」

  「照這麼說,是瞞著你家老爺、太太,偷著來的!」

  「大小姐知道。」阿元緊接著問道:「如今,芹二爺可是明白了,我們小姐不是那種脾氣孤傲人性的人?」

  「看起來,」曹雪芹有些不甚情願地說:「是我錯了。」

  「也不必說誰錯誰不錯。我只問,芹二爺現在打算怎麼辦?」

  這一句單刀直入,問到緊要關頭的話,曹雪芹自然不能輕率回答;想了一下,故意問道:「照你看,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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