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
六七 |
|
到了烏家,曹雪芹當面交卷;烏思哈細細看著,看他臉上的表情,曹雪芹知道「榜上有名」了。 「太好了!世兄真是高才!」 曹雪芹不大會應酬這些套語,只謙遜的笑著;曹頫便說:「獎飾逾分,助長了他的嬌氣。」 「真的好!」烏思哈喊道,「阿元你送進去給太太看。」 阿元應一聲,接過素箋先捧在手裡看;這不成規矩,烏思哈開口呵斥了。 「你又懂甚麼!還不快拿進去!」 阿元笑一笑,向曹雪芹看了一眼,轉身飛快的走了。曹雪芹心想,原來烏太太也通文墨;轉念想到安岐,便不足為奇了。 「房子看得怎麼樣?」烏思哈問曹頫。 「太大了一點兒!」 「大一點好,將來通聲來住也方便。」烏思哈又說:「年裡就搬進去吧。明天我派人去收拾。那裡門房、花兒匠、打雜的都有了;老四,你還要添甚麼人?」 「行了!」曹頫又說,「倒是得找一個能寫字、又能打算盤的人,要託大哥物色了。」 「容易,容易!現成就有。」接著,烏思哈提了兩三個人,年紀不一,各有長處,年紀大的,比較穩重;年紀輕的,手腳勤快。在曹頫自然取穩重的。 正談著,阿元回來了,站在當地,郎然說道:「太太說的,真虧得芹二爺,七幅春聯,幅幅都好;大門跟花廳上的兩幅更出色。不過還得請芹二爺再補一幅。」 「喔,」烏思哈問道:「還缺那兒的?」 「挹爽軒。」 「好,」烏思哈轉過臉來抱一抱拳,「請世兄還要費心。」 曹雪芹急忙站起身來答說:「不敢當,不敢當!」 「老爺,」阿元又說:「太太還有話。」 「還有話?你怎麼不說?」 「太太說,索性請芹二爺大筆一揮,如果今天來不及,請芹二爺改天來寫亦可,反正年前寫出來就行了。」 曹雪芹心想,原來「考官」是烏太太,考文字還考書法,倒要露一手給她瞧瞧。 爭勝之念一起,隨即說道:「寫倒方便,不知道箋紙現成的不是?」 「現成。」阿元答說:「太太說,現在還是國喪,不用梅紅箋,仿照宮裡的規矩,拿白宣紙寫好了。不過墨得現磨。」 聽得這話,曹雪芹就不響了,他當然不能自告奮勇,連磨墨的差使都攬了來;可也不便要求人家即時磨墨。 「我去看看,」阿元自己把話拉回來,「昨兒剩下的墨汁,還能用不能用。」 看了回來時,剩下的墨汁,還能寫兩三幅,問曹雪芹的意思如何? 「那就先寫吧!」他說,「能寫幾幅就幾幅。」 「就寫一幅好了。」烏思哈接口,「寫好一幅,咱們喝酒。」聽這句話,考驗的意味更濃了,曹雪芹矜持的微笑著,隨阿元到了東間,先試筆墨;然後相度箋紙,摺出落筆的部位,很用心的將貼在後門上的那幅八言春聯,先寫了下來。 「寫完了,怎麼辦?」曹雪芹問。 「就晾在地上,等墨乾了,我拿進去給我們太太看。」阿元接下來,「我領你到延爽齋去吧!兩位老爺已經先去了。」 曹雪芹側耳靜聽,外間毫無聲息;當下隨著阿元到了延爽軒,聽差迎上來說:「老爺陪著曹四老爺到箭圃,看新掘來的幾塊石碑去了。芹二爺先到屋裡坐吧!」 「不!我就在外面看著好了。」曹雪芹對阿元說:「你請回吧!」 目送阿元的背影消失,曹雪芹收攏眼光,看這座建在假山上的延爽軒,地處東偏,向西開門,當門遠眺,是一片畫屏似的蜿蜒山峰,高嶺空闊,令人耳目一爽。北面是一帶危欄長廊,遠處樓閣參差,映著青山,恰似李思訓的一幅金碧山水——原來那裡就是避暑的行宮。 這樣玩賞著風景,不由得想到,還有一幅春聯要做;轉念尋思,何不作副嵌字的楹帖,用「挹爽」二字冠頂,應該不會太難。 於是徘徊覓句,到得遙遙望見烏思哈與曹頫的身影時,那副春聯的結構,大致已經建立起來了。 「怎麼樣?」曹頫問道,「還差一幅補起來了吧?」 「是!差不多了。」 「慢慢兒來,不要緊。」烏思哈說:「咱們先喝酒。」 進了屋子,隨即入座;餚饌精潔而曹雪芹卻有些食而不知之感,因為曹頫已經在催問了,他急於將那副對子做出來,專心一致的逐字推敲,甚麼都顧不得,連該敬主人的酒都忘掉了。 終於完工了,曹雪芹看另一張方桌上有紙筆,便即說道:「做是做得了一幅,不知道能不能用;我寫出來請烏大叔跟四叔看。」 須臾寫就,交到烏思哈手裡,他接過來一看,便驚喜地說:「還是一幅嵌字的對子。」接著唸道:「挹退延賓東閣在;爽明接地北辰尊。」 「我看看。」曹頫看了向烏思哈說道:「但願如雪芹所頌,是拜相的先兆。」 「這是指東閣延賓的典故,我可不敢當。」話雖如此,烏思哈卻是笑容滿面;然後又說:「我覺得下聯倒真是好。」 「『明』字牽強的很,為了平仄有點兒硬湊了。挹退雖可做謙退,究竟欠渾成。其實這副對子命意還不壞,不如不用嵌字,還可以做得好——」 「不,不!」烏思哈搶著說,「嵌字好,嵌字好!」接著吩咐聽差,「你把這幅交給阿元,讓她送到上房裡去。」 「慢著!」 曹頫要改動一個字——最後的「尊」字改為「居」。因為「辰尊」連讀,拗口而不響,「爽明接地北辰居」,不但音節上好的多,而且用〔論語〕上的話,「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也比泛寫的「尊」字來的典雅。 「改得好!」烏思哈很高興地,「我得找『造辦處』的好手,把這副對子做成烏木嵌銀的,掛起來才夠氣派。」 *** 上房中傳出來的評論,也說「改得好,」但畢竟還是本來就好,該「尊」為「居」是錦上添花。 「太太又說,」阿元向烏思哈覆命,「上回答應芹二爺,由幾幅好畫要給芹二爺看,已經從畫箱裡揀出來了,請芹二爺去鑑賞;順便請芹二爺把那幾幅春聯的意思講一講。」 於是,曹雪芹隨著阿元到上房,仍舊只見到烏太太、烏大小姐及烏祥。烏太太母女都大讚曹雪芹;聽他講了那幾幅春聯的含義;然後請他看畫。 畫一共是四件,最好的是趙孟頫的一個絹本手捲,畫的是竹林七賢,人物著色;竹是墨竹,仿蘇東坡的筆法,畫上並無題款,但有趙孟頫的印。 不過曹雪芹最欣賞的,卻是唐伯虎的一幅「女兒嬌」圖,是一件白紙本的小品,一尺六、七寸高,一尺一寸寬,上畫水墨牡丹一枝,用墨色的濃淡,來分紅白二色,上面有唐伯虎的題識;原來這種「正白樓子中泛大紅數葉」的牡丹,即名「女兒嬌」,是出在四川的奇種。畫好,字也好;曹雪芹從牡丹的墨法中,悟出許多道理,視線只在畫面上移動,真有觀玩不盡之慨。 「你喜歡這幅牡丹,」烏太太說:「你就帶了回去。」 「不,不!」曹雪芹急忙辭謝,「這樣珍貴的名跡,決不敢受。」 「雪芹!」烏大小姐逕自呼他的號,「莫非『長者賜,不敢辭』這句話,你都忘掉了?」 聽她的語氣,曹雪芹感覺她們母女必是早就商量好了,打算著等曹雪芹看中了那一幅,即以相贈。曹雪芹實在不願意欠她們這樣重的一個人情;當即答說:「大姊說的是,我不能不識抬舉。不過,今天的情形不一樣,我剛擬了八幅春聯,好像拿這幅珍品作為酬勞似的。這可真是太不相稱了,我決不敢受。」 「假使沒有請你擬春聯這回事,送你一幅畫呢?」烏太太問。 「那才是『長者賜,不敢辭』,我只有給大嬸磕個頭拜領。」 「好吧!我替你留著。」 ▼第二章 「雪芹」,曹頫用一種難得有得興奮的語氣說:「這回你可找到丈人家了!你烏大叔、烏大嬸對你都很中意,願意拿雲娟許給你;雲娟的眼界很高,他要考考你。如今算是讓她取中了。」 怪不得,曹雪芹總覺得這回的考驗,有些突兀,也有些不大對勁;聽曹頫這一說,方始明白。可是反感隨之而生。 而且反感還不止一端,但此時已不容他去細想,他只覺得要將曹頫的興奮壓一壓,但又不能當頭澆上一盆冷水,只好推到他母親身上。 「四叔,這件事我得問我娘。」他格外加強了語氣說:「我許了我娘的,不論如何,總得她答應了才算。」 「那當然,父母之命是一定要的,我會跟你娘談。不過,先要看看你自己的意思怎麼樣?」 看曹頫的神情,光說一句「願意,」只怕還未饜所望,他所期待的回答,應該是「求之不得」。若非如此,在他看便是「人在福中不知福」。轉念到此,不覺有些氣餒,擔心一句話會說得他的臉色陰沉下來,曹雪芹最怕看他這種臉色。 「說呀!」 一逼之下,倒有了個計較,「四叔,你別問我。」他故意裝出那種年紀輕,談到自己婚事,不免腼腆的神色,「要問我娘!」 在曹頫看,他自然是千肯萬肯,只不好意思明說而已。當下以體諒的心情說道:「這也是你一番孝心,我到不好埋沒你。好!我先告訴烏家,回來寫信給通聲,讓他告訴你娘討回音。」 到烏家去了回來,情形改變了。烏太太跟大女兒商量下來,認為「相親」這個步驟是絕不能省得;不然馬夫人亦無從定主意。但京師、熱河,人隔兩地;將雲娟送進京讓曹家相攸,未免有失女家身分,而且就算是做長輩的肯遷就,雲娟也一定不肯成行,所以唯一的辦法是將馬夫人接了來。 這件事一定可以辦得到,因為有個很好的理由,只說當年閨中之交,睽違多年,思念不已;想接馬夫人來敘舊,且不談婚事,馬夫人為了探望愛子,亦必欣然受邀。烏思哈同意如此辦法,而且認為應該由烏大小姐進京去接,禮節比較周到;日期當然就在元宵以後。 「烏都統的信已經發了,是烏太太出名;可不知道是不是他們二小姐代筆。」曹頫又說:「這樣,我就不必寫信了;你寫封家信,把烏家接你娘來的本意告訴她。」 曹雪芹心想,家信當然要寫,婚事亦必然要談,可是信中的話決不能讓「四叔」知道;而又不能不讓他先看,這豈非一大難題。 這樣一想,毫不考慮的答說:「還是請四叔寫得好?」 「那不是一樣嗎?反正拿事情說明白就行了。」 「不一樣!」曹雪芹說:「在我娘面前,四叔的話跟我的話,分量不一樣。」 「說得倒也是,」曹頫深深點頭,「本來這是一件大事,也應該我出面來說,才合道理。好吧,我來寫。」 當天晚上,曹頫燈下修書,曹雪芹卻在燈下沉吟,始終不能決定自己的家信是單獨另寄,還是與曹頫的信合在一起發出?另寄比較妥當,但不知何處去覓便人;如果合在一起寄,又怕曹頫問起信中內容,飾詞搪塞,未免問心有愧,萬一陰錯陽差,拆穿真相,更是件不得了的事。 「芹二爺,」桐生突然出現,「四老爺請。」 「喔!」曹雪芹答應著起身,順口問一句:「不知道甚麼事?」 「聽四老爺跟何大叔在商量,打算派我回京去送信。」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