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
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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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吃完一碗小米粥,曹震起身告辭;主人要送,客人力辭,最後是曹震自己提議,讓曹雪芹代送。烏思哈可以想像得到,他們弟兄離別總有話要談,因而欣然同意。 「我跟四叔說過了,把杏香找來;他也說好。」曹震低聲說道:「我年前就把她送了來;不過,你可機警一點,別在過年的時候惹四叔生氣。一年運氣所關。」 「我知道了。」 「明年是乾隆了!這一年很要緊;咱們曹家能不能興旺,就看明年這一年。」曹震的聲音更低了,「烏大叔將來一定會得意;他也很看重你,你別錯過機會!」 何以謂之「別錯過機會」?曹雪芹不甚明白,但曹震行色匆匆,無法細談,只好答應一聲:「是!」 「你有甚麼話,要帶給太太?」 「就說很好!請太太別惦著。」曹雪芹忽然問道:「翠寶姊的事,你還不打算公開吧?」 「那可不一定。」曹震問道:「你有甚麼話?」 「我是說杏香,最好別提起。」 「我知道了,暫且瞞著。」 *** 到得第三天,烏思哈又折簡相邀;曹雪芹跟著他四叔,第二次到烏思哈家做客;坐下來不久,阿元出來向主人稟報,說烏太太想看一看曹雪芹。 「去吧!」曹頫說道:「烏大嬸跟你母親是閨中姊妹;你本來就應該先給烏大嬸去請安。」 「是!」 曹雪芹照曹頫的吩咐,恭恭敬敬的給烏太太磕了頭;又跟已嫁而正好歸寧的烏大小姐,還有烏思哈的獨子,十五歲的烏祥分別見了禮,獨獨未見阿元口中的「二格格」。人家不說,他也不便問,不過心裡卻一直像有件事放不下似的。 烏太太很健談,遇見曹雪芹,卻又有一個平時無人可談的話題,也是觸動了她的「塵封」的記憶;回想三十年前與馬家比鄰而居,與馬夫人都還待字閨中,年齡相仿、脾氣也合得來,所以朝夕過從,比同胞姊妹還親熱。 她也談彼此的家世,也正就是兩家交好的原因。原來烏太太娘家姓安,也是上三旗的包衣,她家的那個佐領,與馬家所屬的那個佐領,跟其他包衣佐領都不一樣。馬家是天方教,所屬的那個佐領,稱為「回子佐領」,隸屬正白旗;安家則是「朝鮮佐領」,當初太宗率同多爾袞,渡鴨綠江征韓時,將降卒合編一個包衣佐領,隸屬正黃旗。正黃旗、正白旗的汎地,在內城東北,東至東直門,北至安定門,就因為汎地接壤,安家與馬家才得以結鄰。 「談起咱們兩家的世交,可深著呢!」烏太太又說:「我娘家七爺爺,跟你們祖太爺爺的交情極厚;你們祖老太爺喜歡買書,每得了一部古書,總要帶到揚州、或是天津來給我七爺看。你不信你回去看看那些古書,上面都有我七爺爺的圖章,或是題的字。」 聽到最後兩句,曹雪芹想起來了;烏太太口中的「七爺爺」,便是安岐,字儀舟,號麓村,自屬松泉老人,行七。 他本是康熙初年權相明珠的家僕,長於貿遷,領了主人家的本錢,又借主人家的勢力,現在天津經營長蘆鹽;後來成為揚州名氣不算頂響、而實力相當雄厚的大鹽商,替明珠獲致鉅利,自己也發了大財,與據說因為獲得李自成逃竄時遺落山谷間的輜重而成鉅富的山西亢家,合稱「北安西亢」。 這安岐是讀過書的,而且精於鑑賞,收藏極豐。但他是少年得志,雖有「松泉老人」之號,算年紀不過五十出頭,烏太太最多小他十歲,何以稱之為「七爺爺」?這樣轉著念頭,心裡便有多了一件放不下的事;很想探問一下,卻不知如何措詞,而且似乎也不容他有發問的機會,因為烏大小姐也跟她母親一樣善於辭令,不時也插進來發話,談得卻都是關於曹雪芹個人的事,跟誰讀過書,如今在何處當差?因何來到熱河?又問娶了親沒有,尚未娶親的緣故何在? 「大概緣分未到。」曹雪芹只好這樣回答。 「你母親倒不著急?」烏太太問,「你們祖老太爺,嫡傳的就是你這個孫子,換了別家,早就娶了親,有孩子了。」 這使得曹雪芹想起他祖母,不免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歉疚。烏大小姐看她無以為答,便即說道:「想來你是眼光太高?」 「也不敢這麼說,」曹雪芹又說:「不過家母倒是很開通,總說婚姻是一輩子的事,勉強不得。所以也不大催我辦這件大事。」 「老太太表面不急暗地裡急。二弟弟,你總要仰體親心才是!」 「大姊說的是。」曹雪芹鄭重其事的:「我一定記在心裡。」 這時烏思哈已派阿元進來催請,要開飯了。曹雪芹便起身告辭,特別聲明,回頭不再進來拜別了。 「常來玩!」烏太太看了她的獨子一眼,笑著說道:「你祥弟弟也不知道從那兒打聽到的,說你畫得挺好,還想跟你學畫呢!」 烏祥面皮嫩,提到他的事,先就溜掉了,曹雪芹便謙虛著說:「祥弟弟一定打聽錯了,我的畫那裡就敢教人了。」 「這麼說,是會畫的。」烏大小姐接口,「小弟弟野得很,能跟你學畫,把他的心收一收,倒是好事,你就別見外了,得空就來;我家也還有幾幅好畫,可以讓你看看。」 這就不宜於在推辭了,「是!」他說:「我應該常來給大嬸請安。」 「好說,好說!」烏太太親自在前領路,「你上前面喝酒去吧!」 *** 到了第二天,烏都統派人送了一封信來,曹頫看完,隨即告訴來人:「我馬上就去。」 曹雪芹倒想跟了去,去看那「幾幅好畫」,照他的推測,那些畫說不定就是安岐所贈,必是古人的名蹟,很想先睹為快。不過曹頫沒有表示,他就不便開口了。 這一去,曹頫直到晚上才回來,醺醺然的,似乎興致很好;曹雪芹把他接了進去,不曾坐定,便從身上掏出一張素箋,遞給曹雪芹。 「烏都統託你替他做幾幅春聯。」 曹雪芹微覺詫異,「國喪不是不過年嗎?」他問。 「百日服制已滿,只要八音遏密,不作樂,不宴會,家裡過年,貼上幾幅春聯,不犯禁忌。」 「是!」曹雪芹打開素箋看,一筆很娟秀的字,寫的是:「大門、二門、中門、後門、花廳、書齋、廚房,煩各製春帖一幅。」下署:「慎齋敬託。」 「這是烏都統寫的嗎?」曹雪芹問說。 「你可好好兒用點心。」曹頫答非所問的:「人家在考你呢!」 原來還有考驗的作用在內,但曹雪芹卻不明白,烏都統考他的用意何在?不過,他卻不想探究這一層,只覺得有些緊張;怕做得不好,落個無趣。躊躇了一下,只好請教叔父了。 「請四叔的示,應該如何著眼?」 「春聯的要訣,無非切時、切地、切身分。」曹頫答說,「明年建元,這一點要照顧到。」 「是!」 「還有一層很難,要說的含蓄。」曹頫又說:「熱河是今上發祥之地。」 「是!」曹雪芹馬上有了聯想,「四叔,有一層意思不知道能不能說?」 「甚麼意思?」 「是類似祝頌萱堂日永這種意思。」 「不必!」曹頫很快的回答,「那會弄巧成拙。」 領受了指示,曹雪芹回到自己臥室裡去構思;苦於手頭「類書」不足,這一夜燈下琢磨,只做好了三幅。 第二天起早,漱洗過後,先到曹頫那裡去請了早安,順便表明,春聯還不能交卷,不過在這一天中,一定可以完工。 「筆下要好,也還要快;將來下場,快的總是佔便宜,有了草稿,還有工夫推敲。」曹頫又說:「烏都統替我找了一處公館,我本來想帶你一起去看看;既然對子還沒有做好,你就不必去了。」 曹雪芹沒有想到曹頫對這件事很認真,而且期待甚深。轉念又想,誰不要面子?既然人家是出題目考試,做叔叔的當然希望他答的又好又快,臉上才有光采。 爭強好勝的他,便即問道:「四叔大概甚麼時候回來?」 「我回來吃午飯。」 「歇了午覺以後呢?」曹雪芹問:「今兒是不是還要去看烏都統?」 「不一定,今天不去;明天去也行。」 「四叔如果今天去,我把春聯都做出來,請四叔帶了去。」 「你有把握?」 「是!」 曹頫點點頭說:「你把做得了的三副,寫出來我看看。」 曹雪芹原是寫就了的,曹頫仔細看了,為他改了幾個字;又嫌後門那幅,上下句說的是一個意思,成了所謂「合掌」,不論上聯、下聯,要改一句才合格。 曹雪芹很仔細的領了教,由於存著一個爭氣的念頭,思慮容易集中,未到中午,全部脫稿,謄好了等曹頫回來看。 「芹官,」突然間,何謹探頭進來,「聽說你在做春聯?」 「是烏都統,不知道為甚麼要考考我,你看,」曹雪芹得意的,「怎麼樣?」他將一幅抄了春聯的素箋遞了過來。 「都不錯!」何謹說道:「不過芹官,我可提醒你,說不定當面會考你。」 「當面考。譬如說那兒還少了一幅春聯,請你補上。這可靈不靈當場試驗的玩意。得稍微預備預備。」 曹雪芹覺得他言之有理,但不知如何預備,躊躇著說:「我不知道他會出甚麼題目?也許讓我做一首詩呢?」 「決不會!那樣考人的痕跡就太顯了,必還是做對子,」何謹停了一下又說:「烏都統家你已經去過,倒想一想,還有甚麼能貼春聯的地方?」 這下提醒了曹雪芹,「你說的是。」隨即回想烏都統那裡屋宇的格局,預備了三、四副在那裡。 「老何,」曹雪芹忽然想起,「我今天不去;是四老爺帶了去,沒有當面考我的機會。」 「誰說的?」何謹答說:「四老爺臨走的時候,我跟他請示,晚上想吃些甚麼?他說不必預備,晚上帶芹官一起在烏都統家吃。」 這一說,是曹頫跟烏都統早就約好了,卻又何以言詞閃爍的不肯明言?曹雪芹的疑團更深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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