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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第二部 第六章】

  一直過了「破五」,秋月亦無一個確實的答覆給桐生,因為馬夫人始終未能決定,是不是該接受烏太太的邀請。本來是件無所謂的事,只為敘舊其名而有相親之實,倘或不打算結這門親,不如玩專設詞謝絕;去相了親而辭謝婚事,必然是親家未結,結成冤家,馬夫人怎麼樣也不肯做這種事。

  其中的癥結,實在大出秋月的意料。打聽到得烏二小姐,說法不一,有的說她又脾氣,有的說他待人接物,一派大家風範;談到相貌,有的說她長得庸俗,有的說她長得端莊。最令人困擾的事,打聽了四個人,恰好一半這麼說,一半那麼說,不知聽誰的好?

  「照我看,是在兩可之間,脾氣是有,不至於不講理,然長得不算齊整,可也不醜。這就要看緣分了。」馬夫人說:「如今芹官對人家有誤會,凡是朝壞的地方去看;如果我們看中了,他本人不願意,這件事怎麼辦?」

  錦兒與秋月都無以為答。就這樣躊躇不定的好幾天,桐生忍不住找到秋月去「討進止」了。秋月考慮了,斷然決然地說:「你不必等了!先去吧。」

  「那好!我明兒就動身。不過,到了熱河,四老爺問起來,我怎麼說?」

  「你是說,四老爺會問,太太那一天動身?」

  「是啊!」桐生又說:「不光是四老爺,人家烏家也在等回信;只怕我一回熱河,烏大小姐就要進京來接太太了。「「烏家倒不要緊,已經有回信給人家了,說身子不太好,天氣也還冷,得緩一緩才能動身。」

  「哪,四老爺問我,我就拿這話回他。」

  「不錯。」

  「芹二爺呢?我又該怎麼說?」

  秋月考慮了一下答說:「我另外寫信給芹二爺。」

  等桐生回到熱河,半月之隔,情形大不相同了,搬了家也多了兩個人:杏香與阿元。

  烏都統代為安排的公館,對曹頫叔侄二人來說,有點大而無當,除大廳以外,正屋兩進,後帶一個花園;曹頫一個人占了第二進上房五間;第一進作為辦事會客之用,還有餘屋可做客房;曹雪芹住的是花園,園中有軒、有廳,有水閣,為了起居方便,曹頫為他挑了位在花圃之中,後有一樹丹桂的三楹敞軒,題名「金粟齋」;烏都統亦贊成他住在這裡,認為是個「蟾宮折桂」的好兆頭。

  房子大了,用的人就要多。房主是戶部當過好些肥差事的一個司官,如今派在湖北收稅,留下司閽、花匠、打雜各一人看房子,當然都要留用;烏都統又見了一名熟悉官場的幹僕,充作曹頫出門凡是拜客的跟班。上房照料起居不能沒有人,便將阿元也派了來。

  「這不比了!」曹頫辭謝,「通聲會送一個女孩子來使喚。」

  將阿元派來,原是烏太太跟烏大小姐商量好了的;烏太太是決意要曹雪芹做女婿了,而且自覺這頭親事已成定局,一切的打算,都拿曹雪芹當未過門的嬌客看待;阿元原是派來照料曹雪芹的書房,督促他讀書用功,不過不便明言。一聽曹頫的話,正好將這件事挑明瞭,說他們叔侄分住兩處,一個丫頭照顧不到;杏香伺候上房,阿元照料金粟齋,方為兩全其美。曹頫覺得這話不錯,而曹雪芹確有苦難言;這一來,他跟杏香便無從親近了。

  杏香是除夕那天到的,起初茫無所知,只看新年裡與烏家往還密切,不是烏都統帶著兒子來訪,便是派人將曹頫叔侄接了去盤桓,而且烏家天天有人派了來,或者送食盒、或者跟何謹來接頭搬家的事,在顯示兩家不是普通的交情;到得挺說烏家要派一個叫阿元的丫頭來,他覺得不能不打聽了。

  「何大叔,」杏香也這樣喚何謹,「這烏都統跟四老爺的交情真厚,是多年世交吧?」

  「是啊!原是世交,現在又要結新親了。咱們芹官將來是烏都統的女婿。」

  一聽這話,杏香立刻想到阿元,心裡不知是何滋味?這天找到一個機會,直接向曹雪芹動問。

  「芹二爺,恭喜你啊!」

  曹雪芹猜到他指的是什麼,卻故意問一句:「什麼喜事?」

  「咦!不說要娶烏家的小姐嗎?」

  「喔,你知這件事。」曹雪芹坦然說道:「這件事還不知道怎麼樣呢!四老爺非常熱心,我亦不便潑他的冷水,反正到頭來是一場空。」

  「怎麼?芹二爺我不懂你的話。」

  「好!我告訴你——」他細談了親事的來歷及對烏二小姐的觀感,接著又說:「只要我娘不來,這件事便等於無形打消了;你等著,看桐生回來怎麼說。」

  等桐生到熱河時,阿元管領金粟齋已經五天了。先看到阿元,大感意外;再看到杏香,雖是意料中事,卻陡生濃重的不安,深怕旦夕之間會起風波,著實為曹雪芹擔著心事。

  首先是見曹頫覆命,照秋月的話說了一遍;曹頫已從烏家得知馬夫人一時還不能來的消息,所以並為多問。

  接下來是到金粟齋去見曹雪芹,因為有阿元在,不便多說;只將秋月的信交了出去。信寫得很長,也很坦率,說在京中已多方打聽了烏二小姐的一切,並不如他所說得那樣,所以疑心曹雪芹是有了成見;勸他虛衷以聽,冷眼觀察,打破心中的弊境。又說,人之相知,貴相知心,烏二小姐既然親自考驗,深為賞識,即此一端,便是知心;就算本性高傲,對他也會另眼相看。

  這番見解,已使得曹雪芹對烏二小姐的看法動搖了,最後的一段話,衝擊的力量更大,她說馬夫人為愛子的婚事,已苦惱了好幾年,這一次更覺煩心,她一方面不能不顧他的愛憎,另一方面又不能不顧烏太太當年親如姊妹的情分。即令烏二小姐不堪作陪,要辭謝這門親事,本就很難;若是各方面都過得去,而硬生生回絕了,倒像是有意作對,于心何安?因而由衷的盼望曹雪芹仰體親心,就算烏二小姐不如理想,娶了她略嫌委屈,看在老母得分上,也就容忍了吧!

  看完信,他的雙眼潤濕了;阿元忍不住問道:「好端端的,為什麼傷心?」

  「唉!」曹雪芹歎口氣:「天下父母心!」

  這就不變深問了,他很識進退,料想桐生應由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要說,以回避為宜。於是他托詞找杏香有事,飄然遠去;這時曹雪芹還未開口,桐生卻以及關切的語氣問道:「阿元怎麼來了?

  杏香的脾氣不大好,會出事。「

  這話說中了曹雪芹的心事,「眼前到還好。」他說,「杏香還沉得住氣,在形跡上沒有顯出來;日子一長,可就不知道會出什麼事了。」

  「杏香是怎麼個說法?」

  「她也知道烏家的事。」曹雪芹答說:「我告訴你,這件事不會成功的。太太不來,就算無形中打消了。她大概是在等著這件事的下落,所以這幾天深藏不露。」

  「那麼,芹二爺到底是怎麼個打算?看樣子,烏家的親事會成功。」

  「噢!」曹雪芹很注意的問:「你是從哪裡看出來的?」

  「四老爺、太太、秋姑娘、錦二奶奶,全都贊成這門親事;全憑芹二爺一個人反對,恐怕反對不了。」桐生又說:「芹二爺真的反對,就不該讓阿元來!這就像打仗一樣,主將未到,先鋒已經把人家的營盤都佔領了,芹二爺你倒想,能不投降嗎?」

  聽這一說,曹雪芹方始發覺,自己已在無意中中陷入重重糾結、層層束縛的困局之中。細細想去,竟不知何以自解?

  「唉!」他軟弱的歎口氣,「聚九州之鐵不能鑄此錯!」

  「錯也已經錯了。」桐生接口說道:「芹二爺,你得拿定主意才好。」

  「我毫無注意;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搖搖頭說:「我實在不甘於投降。」

  「不投降行嗎?芹二爺,你得把事情想明白,烏家的親事,看來非成不可;麻煩是在杏香,趁早了斷的好。」

  「怎麼個了斷法?」

  「告訴她,不能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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