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六五


  「你還見過她的背影,我可連背影都沒有見過。」曹雪芹的怨氣上湧,憤憤地說:「考這樣,考那樣,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學問似的!考完了,連個影兒都不漏,我可是象猴兒似的,讓人耍賴個夠。你說,這算什麼!」

  「原來芹二爺為這個不高興。」桐生勸道,「驕生慣樣的小姐嘛!又是才女;難免的。」

  「我可討厭這種眼高於頂的人。」曹雪芹放出很鄭重的臉色,「你跟秋月說,烏家這個二小姐,脾氣太高傲;不見得能跟人和睦相處,我不打算娶她。讓秋月把我的意思,稟告太太。」

  「知道了。」

  「我的意思弄明白了沒有?」

  「明白。」

  「還有件事,」曹雪芹又叮囑:「翠寶跟杏香的事,你可別跟人說。」

  「不會,不會!我哪能去多這個嘴。」

  桐生到家,正是乾隆元年正月初一。雖由於仍在國喪期間,八音皆密,既聽不見爆竹之聲,也看不見鮮豔服飾,但街上熙來攘往,自有一種雍正年間所缺少的閑豫氣象,加以這天日麗風和,更顯得人人臉上有一股喜氣。

  「咦!」一進二門便遇見秋月,他是代馬夫人送客出門,正要回進去時,發現了他,差異而又有些不安的問:「大年初一趕回來,有什麼急事,芹二爺怎麼了?」

  桐生也很機靈,直到她心生疑懼,急忙答說:「沒事,沒事,是喜事。」

  「什麼喜事?」

  「喏,」桐生按在胸前說道:「有四老爺的信在這裡,等太太看了,你就知道了。」

  於是秋月帶著他直奔上房,馬夫人正有錦兒賠著在閒談;看桐生突然回家,已頗感意外,正待發問時,只見桐生以跪下來磕頭賀歲,接著從貼肉小衣的口袋中,取出曹頫的信,雙手奉上。

  「四老爺的信。」秋月說道:「桐生說有喜事。」

  「喜事?」馬夫人急忙拆開信來,卻以老花眼鏡不再手邊,便遞了給秋月說:「你快念來聽。」

  秋月不是念是講,「原來烏太太請太太到熱河去是相親。烏家的二小姐,才貌雙全;烏都統根烏太太都看中了芹二爺。」她笑著大聲說道:「烏二小姐還考了芹二爺,十分中意。四老爺說,這是一頭極好的親事,只等太太去了,看一看烏二小姐,事情就算定局了。」

  「謝天謝地!」錦兒高興得嚷道:「這可真是天大的一件喜事,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過了燈節,我陪太太一起上熱河。」

  「你別忙!」馬夫人說道:「等我先來問問桐生,到底是怎麼回事?」

  「烏二小姐是才女!先說烏都統要請芹二爺做春聯;做了還要寫,由臨時出個題目,要做一幅嵌字的春聯;芹二爺作了,送進去給烏太太看,直誇芹二爺做得好。後來四老爺回來談這件事,才知道烏都統、烏太太看中了芹二爺;烏二小姐說要考一考芹二爺。現在當然也中意了。」

  「喔,」馬夫人又問:「烏二小姐長得怎麼樣?」

  「我之見過背影,個子高高的,比芹二爺矮不了多少。」

  「對了!」秋月突然想起,「芹二爺的信呢?」

  桐生一愣,旋即醒悟,「芹二爺沒有寫信。」他說,「只叫我給太太請安,大家問好。芹二爺說,反正已過了元宵就可以見面了,有什麼話當面談。」

  他算很機警,將曹雪芹部寫信的原因,掩飾得很好。但秋月卻看出他眼神閃爍,而最後那句話,易似有弦外之音,心知其間必有蹊蹺,要背著馬夫人才能尋根究底問明白。

  於是她問,「你還沒有吃飯吧?」

  「沒有。」

  「這會兒還沒有吃飯?未時都過了。」馬夫人很體恤的,「先吃飯去!回頭我還有好些話問你。」又像秋月說:「他也辛苦了,又是大年初一;別弄些冷飯冷菜吃了不舒服,你去交待一聲。」

  此言正中下懷,秋月便向錦兒使個眼色說道:「你陪太太聊聊,我招呼他去吃飯,順便問問芹二爺的情形。」於是就在曹雪芹書房外間,秋月為桐生要來了兩萬年菜,一個火鍋,一面看著他吃,一面談話。

  桐生是不代她開口發問,就先轉述了曹雪芹的口信,「烏家的親事,四老爺很熱心;芹二爺並不樂意,所以不寫信;怕寫了信,四老爺要看。」他說,「一看,准是一場風波。」

  「怎麼呢?」

  「芹二爺說,他不願接那頭親。烏二小姐太驕,將來娶了來,也未見得會孝順太太,跟大家也不會處的和睦。」

  「這話是怎麼來的呢?」

  「是這麼一回事——」

  等桐生將曹雪芹對烏二小姐何以不滿的前因後果說明白以後;秋月認為是誤會的成分居多,當下問道:「那麼,你總聽人談過,烏二小姐是不是那種嬌生慣養、任性乖張的人?」

  「沒有大聽說。」桐生答道:「只聽說不大愛理人;那是因為他有一肚子墨水,不大有人能跟她談得來的緣故。」

  「才女都是這種性情,她既然很賞識芹二爺,就不會談不來了。」

  桐生想了一下,點點頭說:「這話說得不錯。」

  「模樣兒呢?」

  問到這一點,桐生依舊只能搜索記憶,無奈所見的只是背影,仍然只有一個身材不矮的印象;想了好一會說:「只聽說烏二小姐有才學,沒有聽人說她長得怎麼樣。」

  這句話倒是透露了好些消息。不必說烏二小姐長如何美,只要過得去,眾口相傳,必是加上「才貌雙全」這句老話。只誇她的才,不提她的貌,看來縱非貌吝才豐,也好不到哪裡去。

  「秋姑娘,」桐生問道:「太太打算那一天動身?」

  「不知道。」秋月又說:「現在哪裡談得到動身的日子?去不去都是還在未定之天。」

  「這——」桐生很關心的,「是因為芹二爺不願意,就不想去相親了?」

  這一問,使秋月警覺到談這件事的措辭,必須檢點,不然會引起嚴重的誤會,好事未諧、無端結怨,惹來無數煩惱。於是她正色說道:「你想到哪裡去了!芹二爺也不過那麼一句話,認不得真;婚姻大事,太太當然要仔細打聽了,才能拿主意。烏二小姐即是才女,烏家也不是提不起名兒的人家,要打聽還不容易,如果烏二小姐不是象芹二爺所想得那樣,這門親事就好談了,這會兒去不去相親,不是頂要緊的事。你懂這話不懂?」

  這話本來不難懂,但她又結尾那一句,仿佛另有未說出來的意思似的;桐生便老實答說:「我不大懂:秋姑娘有話,就明明白白告訴我好了。」

  「好!我告訴你,芹二爺對烏二小姐說不定由誤會;你只當沒有聽過他批評烏二小姐的話。如果有人問起芹二爺的親事,你就說不大清楚。」

  「我懂了。芹二爺的話,我決不會跟人去說,免得生是非。」

  「對了!」秋月欣慰地說:「你算是明白了。」

  「不過,有見識我還得問清楚。太太如果元宵以後動身,我跟著一起去;倘或根本不打算去了,我就不必在家等,早一點回熱河。」

  「你原來為此!好,過一兩天我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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