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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第二部 第五章】

  上房中傳出來的評論,也說「改得好,」但畢竟還是本來就好,該「尊」為「居」是錦上添花。「太太又說,」阿元向烏思哈覆命,「上回答應芹二爺,由幾幅好畫要給芹二爺看,已經從畫箱裡揀出來了,請芹二爺去鑒賞;順便請芹二爺把那幾幅春聯的意思講一講。」

  於是,曹雪芹隨著阿元到上房,仍舊只見到烏太太、烏大小姐及烏祥。烏太太母女都大贊曹雪芹;聽他講了那幾幅春聯的含義;然後請他看畫。

  畫一共是四件,最好的是趙孟頫的一個絹本手卷,畫的是竹林七賢,人物著色;竹是墨竹,仿蘇東坡的筆法,畫上並無題款,但有趙孟頫的印。

  不過曹雪芹最欣賞的,卻是唐伯虎的一幅「女兒嬌」圖,是一件白紙本的小品,一尺六、七寸高,一尺一寸寬,上畫水墨牡丹一支,用墨色的濃淡,來分紅白二色,上面有唐伯虎的題示;原來這種「正白樓子中泛大紅數葉」的牡丹,即名「女兒嬌」,是出在四川的奇種。畫好,字也好;曹雪芹從牡丹的墨法中,悟出許多道理,視線只在畫面上移動,真有觀玩不盡之慨。

  「你喜歡這幅牡丹,」烏太太說:「你就帶了回去。」

  「不,不!」曹雪芹急忙辭謝,「這樣珍貴的名跡,決不敢受。」

  「雪芹!」烏大小姐逕自呼他的號,「莫非『長者賜,不敢辭』這句話,你都忘掉了?」

  聽她的語氣,曹雪芹感覺她們母女必是早就商量好了,打算著等曹雪芹看中了那一幅,即以相贈。曹雪芹實在不願意欠她們這樣重的一個人清;當即答說:「大姐說的是,我不能不識抬舉。不過,今天的情形不一樣,我剛擬了八幅春聯,好像拿這幅珍品作為酬勞似的。這可真是太不相稱了,我決不敢受。」

  「假使沒有請你擬春聯這回事,送你一幅畫呢?」烏太太問。

  「那才是『長者賜,不敢辭』,我只有給大嬸磕個頭拜領。」

  「好吧!我替你留著。」

  「雪芹」,曹頫用一種難得有得興奮的語氣說:「這回你可找到丈人家了!你烏大叔、烏大嬸對你都很中意,願意拿雲娟許給你;雲娟的眼界很高,他要考考你。如今算是讓她取中了。」

  怪不得,曹雪芹總覺得這回的考驗,有些突兀,也有些不大對勁;聽曹頫這一說,方始明白。可是反感隨之而生。而且反感還不止一端,但此時已不容他去細想,他只覺得要講曹頫的興奮壓一壓,但又不能當頭澆上一盆冷水,只好推到他母親身上。

  「四叔,這件事我得問我娘。」他格外加強了語氣說:「我許了我娘的,不論如何,總得她答應了才算。」

  「那當然,父母之命是一定要的,我會跟你娘談。不過,先要看看你自己的意思怎麼樣?」

  看曹頫的神情,光說一句「願意,」只怕還未滿所望,他所期待的回答,應該是「求之不得」。若非如此,在他看便是「人在福中不知福」。轉念到此,不覺有些氣餒,擔心一句話會說得他的臉色陰沉下來,曹雪芹最怕看他這種臉色。

  「說呀!」

  一逼之下,倒有了個計較,「四叔,你別問我。」他故意裝出那種年紀輕,談到自己婚事,不免靦腆的神色,「要問我娘!」在曹頫看,他自然是千肯萬肯,只不好意思明說而已。當下以體諒的心情說道:「這也是你一番孝心,我到不好埋沒你。好!我先告訴烏家,回來寫信給通聲,讓他告訴你娘討回音。」

  到烏家去了回來,情形改變了。烏太太跟大女兒商量下來,認為「相親」這個步驟是絕不能省得;不然馬夫人已無從定主意。但京師、熱河,人隔兩地;將雲娟送進京讓曹家相看,未免有失女家身份,而且就算是做長輩的肯遷就,雲娟也一定不肯成行,隨意唯一的辦法是將馬夫人接了來。

  這件事一定可以辦得到,因為有個很好的理由,只說當年閨中之交,睽違多年,思念不已;想接馬夫人來敘舊,且不談婚事,馬夫人為了探望愛子,亦必欣然受邀。烏思哈同意如此辦法,而且認為應該由烏大小姐進京去接,禮節比較周到;日期當然就在元宵以後。

  「烏都統的信已經發了,是烏太太出名;可不知道是不是他們二小姐代筆。」曹頫又說:「這樣,我就不必寫信了;你寫封家信,把烏家接你娘來的本意告訴她。」

  曹雪芹心想,家信當然要寫,婚事亦必然要談,可是心中的話決不能讓「四叔」知道;而又不能不讓他先看,這豈非一大難題。這樣一想,毫不考慮的答說:「還是請四叔寫得好?」

  「那不是一樣嗎?反正拿事情說明白就行了。」

  「說得倒也是,」曹頫深深點頭,「本來這是一件大事,也應該我出面來說,才合道理。好吧,我來寫。」

  當天晚上,曹頫燈下修書,曹雪芹卻在燈下沉吟,始終不能決定自己的家信是單獨另寄,還是與曹頫的信和在一起發出?另寄比較妥當,但不知何處去覓便人;如果合在一起寄,又怕曹頫問起信中內容,飾詞搪塞,未免問心有愧,萬一陰錯陽差,拆穿真相,更是件了不得的事。

  「芹二爺,」桐生突然出現,「四老爺請。」

  「喔!」曹雪芹答應著起身,順口問一句:「不知道什麼事?」

  「聽四老爺跟何大叔在商量,打算派我回京去送信。」

  曹雪芹大感意外,不由得站住腳想了一下;然後踩著輕快的步伐,直奔北屋,掀簾一看,除了曹頫還有何謹。

  「今年二十六,明天二十七,這會兒托人進京送信,害得人年下不能團聚;這件事太說不過去了。」曹頫說道:「我跟老何商量下來,只有派桐生最合適。」

  「這兒鏢局子裡,有仲四掌櫃的人,要回通州過年,」何謹接著說:「正好把桐生送到通州,到了通州,桐生就能一個人回京了。」

  曹雪芹點點頭問道:「四叔打算讓桐生什麼時候走?」

  「當然明天就走。」

  「是。」曹雪芹又問:「四叔打算什麼時候搬?」

  「烏都統給我的公館,一切現成;過了破屋就搬。」

  「你可聽見了!」曹雪芹轉臉對桐生說:「信送到了,馬上就回來幫著搬家。」

  「那也不必!總歸是趕不上了;而且,桐生不說把那個杏香趕在年前送到嗎?去了一個,來了一個,人也夠用了。」曹頫又告誡桐生,「在路上凡事小心,別賭錢,別喝酒。」

  「我不會喝酒。」

  「那就別賭錢!」何謹接著說:「四老爺賞你二十兩銀子做盤纏,只要不賭錢,路上滿富餘的了。」

  「我不賭。」

  「我信也不寫了!」曹雪芹指著桌上好幾個那信箋揉成的紙團說:「怎麼樣措辭也不合適;你只把我的意思,悄悄兒告訴秋月好了。」

  「喔,」桐生有些困惑,「是什麼事,在信上說不清楚。」

  曹雪芹站起身來,在屋子裡閑走了幾步,突然站住腳問:「烏二小姐你見過沒有?」

  「見過一回,」桐生答說:「那天四老爺讓我給烏都統去送信,有位小姐站在角門下轎,只看到一個背影;烏家的聽差告訴我,那就是他們家二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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