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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真的嗎?」曹雪芹摸著自己的臉,怎麼樣也沒有異樣之感,便即笑道:「你知道是甚麼緣故?大概你總以為咱們一離開了,我朝思暮想,人一定瘦了;實在沒有瘦,你就覺得胖了。是不是?」

  這話很不中聽,不過杏香倒也沉得住氣,「你這話說得很好。」她說,「不過不說更好。」

  「原想不說的,誰知道忍不住,還是說了。」曹雪芹自嘲似地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只怕將來你會吃虧在你這個脾氣上。」

  「誰知道呢?」曹雪芹將話題扯了開去,「你明天怎麼走法?」

  「我得找從前陪我來的人。」

  「你知道在那兒找嗎?」

  「知道,在安平鏢局。約好了的,只要我一招呼,隨時可以走。」

  「那,明兒一走,我讓桐生替你去辦這件事。那人叫甚麼名字?」

  「姓陳,行三。名字我可不知道。」

  「有姓就行了。」曹雪芹又談另一件事,「有句話,我想問你,翠寶姊從前也是這麼剛強精明的嗎?」

  杏香一時無以為答,她得把他所說的「剛強精明」四個字,仔細琢磨一下,才能有所辨別。

  「我再老實跟你說了吧,照她現在這個不肯遷就的脾氣,將來在我們家過日子,恐怕會很不痛快。」

  這就不勞杏香再去思索,便很清楚他的意思了。大家規矩重,嫡庶之分很嚴,側室如果性子比較剛強,一定會成眾矢之的,處處遭遇打擊。當然,她沒有想到,她問到翠寶的性情,一大半是為錦兒擔憂,只當他關心翠寶,所以答語帶著些感動的意味。

  「你實在是個忠厚的好人,一直在替她著想;不過,你大可放心,翠寶為人很精明,脾氣還是很好的,也很會做人。這一回是想勸震二爺,做得太過分了一點,她自己也悔得要命,不然也不會特為要我來這一趟。」杏香加重了語氣說:「總而言之一句話,到了你們曹府上,一定上上下下都合得來,絕不會有是非。」

  「這樣就再好不過。」

  看他那欣慰的神色,可見的他對這一點很重視。於是杏香不能不想到自己身上,自己當然也是朝翠寶這條路子在走,有一天會成為「芹二姨奶奶」,到了那時,自己心直口快的脾氣,能不能為曹家上上下下所容?性子直爽的,也許會投緣;但忠言每每逆耳,煩惱常因口快,可想而知的,絕不會有甚麼好結果。

  這樣轉著念頭,頓時心都冷了,神色也就不自覺地顯得沮喪。曹雪芹看在心裡,不免奇怪,輕聲問道:「怎麼啦?」

  「我在想,」她說:「像我這樣的人,倒真地會處處吃虧。」

  曹雪芹想了一下,知道她是指未來之事;覺得此刻言之過早,就不願作何表示,免得看起來像做了承諾似的。

  這就必然惹得她懷疑了:「你問我,我也回答你的話了,怎麼你倒不開口了呢?」

  「不是我不開口,」曹雪芹答說:「是我無法回答。」

  「何以答不出來?」

  「因為,你將來會遇到的那些人,現在還不知道。」曹雪芹緊接著又說:「至於眼前,假如說,你馬上就能跟我回家,包你都合得來。」

  這是句杏香愛聽的話,便即追問:「你能不能說清楚一點兒?」

  既然已這麼說了,當然不妨再多說些,「先說我們老太太,最能體恤人的,只要守她的規矩,最好說話。」曹雪芹又說:「再說一句,我們老太太遇到我的事,總是另眼相看的。」

  「老太太的規矩重不重?」

  「不重。」

  「另外呢?」杏香問說:「還有那幾位長輩?」

  「長輩可多得很,不過不在一起住;也不大來往。只有四老爺,喔,」曹雪芹突然想起,考慮了一下,覺得說一說不妨,「四老爺兩個姨娘,一個姓鄒、一個姓季,那季姨娘,最好少惹她。」

  「怎麼呢?」

  「不大明事理。」曹雪芹說:「還有個人,現在就跟我們家姑奶奶一樣了,她是我祖母的人,一直不肯出嫁,我娘現在也少不得她。人,可是再好不過。」

  他口中的秋月如此,而杏香卻又是一種想法,曹老太太的丫頭,如今成了個不嫁的「老小姐」,可又當著家。這不是一件好事。

  「為甚麼不嫁呢?」

  「這話,說來可就長了。」曹雪芹卻又無從談起之苦,「以後慢慢講給你聽罷。」

  杏香卻急於想知道原因,「不是相貌上有甚麼缺陷吧?」

  「不是,不是!長得很端莊的,而且還會作詩。」

  「我明白了!這是讓高不成、低不就給耽誤了。」

  「也可以這麼說吧。不過,也不光是這麼一個緣故。」曹雪芹停了一下又說:「不是我不告訴你,是要打我小的時候談起,你想,這話很長不是?反正有的是日子,你將來自然會知道。」話說出口,方始發覺,心裡不願做任何承諾,嘴上已經都許下了。因而不免有些後悔,甚至是懊惱,站起身來想走了。

  「你要幹甚麼?」

  「我想回去了。」

  「回去?」杏香詫異,「這會兒?」

  這會丑時已過,寅時未到,連客棧中都尚無動靜,回去叫起人來開門,豈非擾人清夢?曹雪芹自己也覺得不合適,便又作了下來。

  「怎麼一下子不耐煩了?」杏香依偎在他身邊,無限關切的低聲問說。

  柔荑在握,相對無言,終於還是擁抱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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