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六三


  「芹官,」突然間,何謹探頭進來,「聽說你在做春聯?」

  「是烏都統,不知道為什麼要考考我,你看,」曹雪芹得意的,「怎麼樣?」他將一幅抄了春聯的素箋遞了過來。

  「都不錯!」何謹說道:「不過芹官,我可提醒你,說不定當面會考你。」

  「當面考。譬如說那兒還少了一幅春聯,請你補上。這可靈不靈當場試驗的玩意。得稍微預備預備。」

  曹雪芹覺得他言之有理,但不知如何預備,躊躇著說:「我不知道他會出什麼題目?也許讓我做一首詩呢?」

  「決不會!那樣考人的痕跡就太顯了,必還是做對子,「何謹停了一下又說:「烏都統家你已經去過,倒想一想,還有什麼能貼春聯的地方?

  這下提醒了曹雪芹,「你說的是。」隨即回想烏都統那裡屋宇的格局,預備了三、四副在那裡。

  「老何,」曹雪芹忽然想起,「我今天不去;是四老爺帶了去,沒有當面考我的機會。」

  「誰說的?」何謹答說:「四老爺臨走的時候,我跟他請示,晚上想吃些什麼?他說不必預備,晚上帶芹官一起在烏都統家吃。」

  這一說,是曹頫根烏都統早就約好了,卻又何以言詞閃爍的不肯明言?曹雪芹的疑團更深了。

  【第二部 第四章】

  到了烏家,曹雪芹當面交卷;烏思哈細細看著,看他臉上的表情,曹雪芹知道「榜上有名」了。

  「太好了!世兄真是高才!」

  曹雪芹不大會應酬這些套語,只謙遜的笑著;曹頫便說:「獎飾逾分,助長了他的嬌氣。」

  「真的好!」烏思哈喊道,「阿元你送進去給太太看。」,阿元應一聲,接過素箋先捧在手裡看;這不成規矩,烏思哈開口呵斥了。

  「你又懂什麼!還不快拿進去!」

  阿元笑一笑,向曹雪芹看了一眼,轉身飛快的走了。曹雪芹心想,原來烏太太也通文墨;轉念想到安岐,便不足為奇了。

  「房子看得怎麼樣?」烏思哈問曹頫。

  「太大了一點兒!」

  「大一點好,將來通聲來住也方便。」烏思哈又說:「年裡就搬進去吧。明天我派人去收屍。那裡門房、花兒匠、打雜的都有了;老四,你還要添什麼人?」

  「行了!」曹頫又說,「倒是得找一個能寫字、又能打算盤的人,要托大哥物色了。」

  「容易,容易!現成就有。」接著,烏思哈提了兩三個人,年紀不一,各有長處,年紀大的,比較穩重;年紀輕的,手腳勤快。在曹頫自然取穩重的。

  正談著,阿元回來了,站在當地,郎然說道:「太太說的,真虧得芹二爺,七幅春聯,幅幅都好;大門跟花廳上的兩幅更出色。不過還得請芹二爺再補一幅。」

  「喔,」烏思哈問到:「還缺那兒的?」

  「挹爽軒。」

  「好,」烏思哈轉過臉來抱一抱拳,「請世兄還要費心。」

  曹雪芹急忙站起身來答說:「不敢當,不敢當!」

  「老爺,」阿元又說:「太太還有話。」

  「還有話?你怎麼不說?」

  「太太說,索性請芹二爺大筆一揮,如果今天來不及,請芹二爺改天來寫亦可,反正年前寫出來就行了。」

  曹雪芹心想,原來「考官」是烏太太,考文字還考書法,倒要露一手給她瞧瞧。

  爭勝之念一起,隨即說道:「寫倒方便,不知道箋紙現成的不是?」

  「現成。」阿元答說:「太太說,現在還是國喪,不用梅紅箋,仿照宮裡的規矩,拿白宣紙寫好了。不過墨得現磨。」

  聽得這話,曹雪芹就不響了,他當然不能自告奮勇,連磨墨的差事都攬了來;可也不便要求人家即時磨墨。

  「我去看看,」阿元自己把話拉回來,「昨兒剩下的墨汁,還能用不能用。」看了回來時,剩下的墨汁,還能寫兩三幅,問曹雪芹的意思如何?

  「那就先寫吧!」他說,「能寫幾幅就幾幅。」

  「就寫一幅好了。」烏思哈接口,「寫好一幅,咱們喝酒。」聽這句話,考驗的意味更濃了,曹雪芹矜持的微笑著,隨阿元到了東間,先試筆墨;然後相度箋紙,折出落筆的部位,很用心的將貼在後門上的那幅八言春聯,先寫了下來。

  「寫完了,怎麼辦?」曹雪芹問。

  「就晾在地上,等墨幹了,我拿進去給我們太太看。」阿元接下來,「我領你到延爽齋去吧!兩位老爺已經先去了。」

  曹雪芹側耳靜聽,外間毫無聲息;當下隨著阿元到了延爽軒,聽差迎上來說:「老爺陪著曹四老爺到箭圃,看新掘來的幾塊石碑去了。芹二爺先到屋裡坐吧!」

  「不!我就在外面看著好了。」曹雪芹對阿元說:「你請回吧!」

  目送阿元的背影消失,曹雪芹收攏眼光,看這座建在假山上的延爽軒,地處東偏,向西開門,當門遠眺,是一片畫屏似的蜿蜒山峰,高嶺空闊,令人耳目一爽。背面是一帶危欄長廊,遠處樓閣參差,映著青山,不由得想到,還有一幅春聯要做;轉年尋思,何不作副嵌字的楹帖,用「挹爽」二字冠頂,應該不會太難。於是徘徊覓句,到得遙遙望見烏思哈與曹頫的身影時,那副春聯的結構,大致已經建立起來了。

  「怎麼樣?」曹頫問到,「還差一幅補起來了吧?」

  「是!差不多了。」

  「慢慢兒來,不要緊。」烏思哈說:「咱們先喝酒。」

  進了屋子,隨即入座;肴饌精潔而曹雪芹卻有些食而不知之感,因為曹頫已經在催問了,他急於將那副對子做出來,專心一志的逐字推敲,什麼都顧不得,連該敬主人的酒都忘掉了。終於完工了,曹雪芹看另一張方桌上有紙筆,便既說道:「做是做得了一幅,不知道能不能用;我寫出來請烏大叔跟四叔看。」

  須臾寫就,交到烏思哈手裡,他接過來一看,便驚喜地說:「這是一幅嵌字的對子。」接著念道:「挹退延賓東閣在;爽明接地北辰尊。」

  「我看看。」曹頫看了向烏思哈說道:「但願如雪芹所頌,使拜相的先兆。」

  「這是指東閣延賓的典故,我可不敢當。」話雖如此,烏思哈確是笑容滿面;然後又說:「我覺得下聯倒真是好。」

  「『明』字牽強的很,為了平仄有點兒硬湊了。挹退雖可做謙退,究竟前渾成。其實這副對子命意還不壞,不如不用嵌字,還可以做得好——」

  「不,不!」烏思哈搶著說,「嵌字好,嵌字好!」接著分赴聽差,「你把這幅交給阿元,讓她送到上房裡去。」

  「慢著!」

  曹頫要改動一個字,最後的「尊」字改為「居」。因為「辰尊」連讀,拗口而不響,「爽明接地北辰居」,不但音節上好的多,而且用「論語」上的話,「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也比泛寫的「尊」字來的典雅。

  「改得好!」烏思哈很高興的,「我得找造辦處的好手,把這副對子做成烏木嵌銀的,掛起來才夠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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