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
六二 |
|
「我跟震二爺一起走。」 「行!」曹震答說:「不過你得先動身,在前站會齊了再一起走。」 取得這個承諾,杏香比較放心了,「謝謝震二爺!」她替曹震斟了酒,又替曹雪芹斟滿,同時低聲說道:「你們聊你們的。」 於是曹雪芹問說:「原來聖母也信佛。」 「怎麼能不信?二十多年的日子,跟在冰窖裡一樣,除了拜佛求菩薩保佑以外,甚麼依靠都沒有。如今總算熬出頭了,真正菩薩有靈。」 曹雪芹大為詫異,「怎麼會跟在冰窖裡一樣?」她問,「至少,有子封王,也不能沒有人照應啊!」 「不是說她沒有人照應。衣食無憂,表面看起來,日子過得很舒服;可是行動不自由,也不准有人去看她。照應她的老太監、老嬷嬷,都是先交代了的,不管她說甚麼、別理她,只能談家常,不能談身世,稍微能訴訴苦的話,一句都不能說;一說,就讓人家攔了回去:老太太,你累了,歇著吧!」 「怎麼,」曹雪芹問說:「稱呼是『老太太』?」 「是的。」 「如今呢?應該不同了吧?」 「下面還沒有改;不過鄔都統他們已加了『聖母』兩個字。」 「這位『聖母老太太』真虧她!」曹雪芹設身處地想了一下,有不寒而慄之感,「那種日子比打入冷宮更淒涼,換了我怕一天都過不下去;居然二十幾年都熬過來了。」 「她是熬過來了。以後,上頭的日子,怕不大好過。」 這「上頭」自然是指當今皇帝,曹雪芹點一點頭表示會意,不解的是「何以不大好過?」 「你想,這二十多年所受的委屈,所積的怨氣,該發在誰頭上?這還不去說它;頂糟糕的是,有點兒瘋了,一發作會哭個不停,怎麼勸也勸不住。」 「那可麻煩!」曹雪芹又問:「這毛病早就有了吧?」 「不!怪就怪在這裡,是得了大喜的信兒才得的這個毛病。」 所謂「大喜」,是指雍正駕崩,乾隆繼位;曹雪芹便說:「這是喜極而泣,應該不難治。」 「你倒說,該怎麼治?」曹震非常注意他這句話,「鄔都統為此愁的飯都吃不下,你懂治法,那可就太好了!我真沒有想到,你還懂醫道。」 「我可不懂醫道!」曹雪芹急忙聲明,「我是從情理上設想;請教請教大夫,一定有辦法。」 「能請教大夫還愁甚麼?就因為是個不能露面兒的人!鄔都統連應不應該出奏,都還拿不定主意。」 「當然應該出奏。」曹雪芹斷然決然地說:「諱疾而出了亂子,這個罪名他擔的起嗎?」 曹震臉色鉅變,放下酒杯說道:「你這話說得不錯。烏都統跟咱們家的交情,一向很厚;既然見到了,倒不能不告訴他。」 「請四叔告訴他好了。」 「當然。話要由四叔去說。」緊接著,曹震鄭重囑咐杏香:「咱們談的話,你千萬別說出去。」 「我只當沒有聽見。」杏香又說:「真的,我聽過就丟開了。」 「這話,」曹震看著曹雪芹說:「你信嗎?我可不信。如果我聽見這些話,一定疑疑惑惑,這是怎麼回事呢?心裡會好一陣子靜不下來。」接著,下命令似的,用手一指,「你摸摸她的心,跳不跳?」 曹雪芹卻未接受命令,只正色向杏香說道:「震二爺跟我談的那些話,卻是驚心動魄,你自己說,你聽了心跳沒有?」 「你摸好了。」杏香坦然答說。 曹雪芹只好伸手按在她左胸上,隔著棉襖,測探不出甚麼,不過看她臉色平靜,相信她沒有說假話。 「跳到不跳。」 「那好!」曹震表示滿意,對杏香說道:「你能這樣子,才能叫人放心。」 杏香矜持的微笑不答,提起壺來要替曹震斟酒時,發覺壺中已空;還待續酒時,讓曹震搖手攔住了。 「快三更了,明天上午大家都有事;早點睡吧!」曹震又囑咐曹雪芹:「你可別睡過了,四叔也許一大早就會找。」 「那,」杏香推一推他說,「你還是回去吧。」 「回去倒不必,真的吵醒了四老爺也不合適。反正只要到時候你叫醒他就是了,就怕你們折騰到天亮才睡著,那就非睡過了頭不可。」 想到桐生就坐在門外,杏香不由得臉一紅,「我可不懂震二爺說的甚麼?」她沒話找話的說:「這麼好一個火鍋,沒有大動甚麼,可是蹧蹋了。」 「怎麼會蹧蹋?」曹雪芹接口:「讓桐生帶回去跟魏升一塊兒吃。」 「說的是!」 於是將桐生喚了進來,收拾殘餚。他一手提食盒,一手提燈籠,照著自己抱了筆札的曹震,往前院兒去。杏香走回來關上了房門,撥一撥爐火說道:「咱麼也別睡了,聊一會兒,你就請回去吧!」 「如果你願意聊聊,我也贊成;倘說為了怕四老爺找我,連睡都不睡了,大可不必。那又怕成這個樣子的?」 「你不怕我怕,犯不上貪一時之懶,誤了大事。」說著,坐到曹雪芹身邊,拿手摸著他的臉說:「你好像胖了一點兒。」 「才分手幾天的工夫,那裡就看得出胖瘦來了。」 「你別那麼說!我可是真得這麼覺得。」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