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五九


  「她是熬過來了。以後,上頭的日子,怕不大好過。」

  這「上頭」自然是指當今皇帝,曹雪芹點一點頭表示會意,不解的是「何以不大好過?」

  「你想,這二十多年所受的委屈,所積的怨氣,該發在誰頭上?這還不去說它;頂糟糕的是,有點兒瘋了,一發作會哭個不停,怎麼勸也勸不住。」

  「那可麻煩!」曹雪芹又問:「這毛病早就有了吧?」

  「不!怪就怪在這裡,是得了大喜的信兒才得的這個毛病。」

  所謂「大喜」,是指雍正駕崩,乾隆繼位;曹雪芹便說:「這是喜極而泣,應該不難治。」

  「你倒說,該怎麼治?」曹震非常注意他這句話,「鄔都統為此愁的飯都吃不下,你懂治法,那可就太好了!我真沒有想到,你還懂醫道。」

  「我可不懂醫道!」曹雪芹急忙聲明,「我是從情理上設想;請教請教大夫,一定有辦法。」

  「能請教大夫還愁什麼?就因為是個不能露面兒的人!鄔都統連應不應該出奏,都還拿不定主意。」

  「當然應該出奏。」曹雪芹斷然決然地說:「諱疾而出了亂子,這個罪名他擔的起嗎?」

  曹震臉色巨變,放下酒杯說道:「你這話說得不錯。烏都統跟咱們家的交情,一向很厚;既然見到了,到不能不告訴他。」

  「請四叔告訴他好了。」

  「當然。話要有四叔去說。」緊接著,曹震鄭重囑咐杏香:「咱們談的話,你千萬別說出去。」

  「我只當沒有聽見。」杏香又說:「真的,我聽過就丟開了。」

  「這話,」曹震看著曹雪芹說:「你信嗎?我可不信。如果我聽見這些話,一定疑疑惑惑,這是怎麼回事呢?心裡會好一陣子靜不下來。」接著,下命令似的,用手一指,「你摸摸她的心,跳不跳?」

  曹雪芹卻未接受命令,只正色向杏香說道:「震二爺跟我談的那些話,卻是驚心動魄,你自己說,你聽了心跳沒有?」

  「你摸好了。」杏香坦然答說。

  曹雪芹只好伸手按在她左胸上,隔著棉襖,測探不出什麼,不過看她臉色平靜,相信她沒有說假話。

  「跳到不跳。」

  「那好!」曹震表示滿意,對杏香說道:「你能這樣子,才能叫人放心。」

  杏香矜持的微笑不答,提起壺來要替曹震斟酒時,發覺壺中已空;還待續酒時,讓曹震搖手攔住了。

  「快三更了,明天上午大家都有事;早點睡吧!」曹震又囑咐曹雪芹:「你可別睡過了,四叔也許一大早就會找。」

  「哪,」杏香推一推他說,「你還是回去吧。」

  「回去倒不必,真的吵醒了四老爺也不合適。反正只要到時候你叫醒他就是了,就怕你們折騰到天亮才睡著,那就非睡過了頭不可。」

  想到桐生就坐在門外,杏香不由得臉一紅,「我可不懂震二爺說的什麼?」她沒話找話的說:「這麼好一個火鍋,沒有大動什麼,可是糟蹋了。」

  「怎麼會糟蹋?」曹雪芹接口:「讓桐生帶回去跟魏升一塊兒吃。」

  「說的是!」

  於是將桐生喚了進來,收拾殘肴。他一手提食盒,一手提燈籠,照著自己抱了筆劄的曹震,往前院兒去。杏香走回來關上了房門,撥一撥爐火說道:「咱麼也別睡了,聊一會兒,你就請回去吧!」

  「如果你願意聊聊,我也贊成;倘說為了怕四老爺找我,連稅都不睡了,大可不必。那又怕成這個樣子的?」

  「你不怕我怕,犯不上貪一時之懶,誤了大事。」說著,做到曹雪芹身邊,拿手摸著他的臉說:「你好象胖了一點兒。」

  「才分手幾天的功夫,哪裡就看得出胖瘦來了。」

  「你別那麼說!我可是真得這麼覺得。」

  「真的嗎?」曹雪芹摸著自己的臉,怎麼樣也沒有異樣之感,便即笑道:「你知道是什麼緣故?大概你總以為咱們一離開了,我朝思暮想,人一定瘦了;實在沒有瘦,你就覺得胖了。是不是?」

  這話很不中聽,不過杏香倒也沉得住氣,「你這話說得很好。」她說,「不過不說更好。」

  「原想不說的,誰知道忍不住,還是說了。」曹雪芹自嘲似地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只怕將來你會吃虧在你這個脾氣上。」

  「誰知道呢?」曹雪芹將話題扯了開去,「你明天怎麼走法?」

  「我得找從前陪我來的人。」

  「你知道在哪兒找嗎?」

  「知道,在安平鏢局。約好了的,只要我一招呼,隨時可以走。」

  「哪,明兒一走,我讓桐生替你去辦這件事。那人叫什麼名字?」

  「姓陳,行三。名字我可不知道。」

  「有姓就行了。」曹雪芹又談另一件事,「有句話,我想問你,翠寶姐從前也是這麼剛強精明的嗎?」

  杏香一時無以為答,她得把他所說的「剛強精明」四個字,仔細捉摸一下,才能有所辨別。

  「我再老實跟你說了吧,照她現在這個不肯遷就的脾氣,將來在我們家過日子,恐怕會很不痛快。」

  這就不勞杏香再去思索,便很清楚他的意思了。大家規矩重,嫡庶之分很嚴,側室如果性子比較剛強,一定會成眾矢之的,處處遭遇打擊。當然,她沒有想到,她問到翠寶的性情,一大半是為錦兒擔憂,只當他關心翠寶,所以答語帶著些感動的意味。

  「你實在是個忠厚的好人,一直在替她著想;不過,你大可放心,翠寶為人很精明,脾氣還是很好的,也很會做人。這一回是想勸震二爺,做得太過分了一點,她自己也悔得要命,不然也不會特為要我來這一趟。」杏香加重了語氣說:「總而言之一句話,到了你們曹府上,一定上上下下都合得來,決不會有是非。」

  「這樣就再好不過。」

  看他那欣慰的神色,可見的他對這一點很重視。於是杏香不能不想到自己身上,自己當然也是朝翠寶這條路子在走,有一天會成為「芹二姨奶奶」,到了那時,自己心直口快的脾氣,能不能為曹家上上下下所容?性子直爽的,也許會投緣;但忠言每每逆耳,煩惱常因口快,可想而知的,決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這樣轉著念頭,頓時心都冷了,神色也就不自覺地顯得沮喪。曹雪芹看在心裡,不免奇怪,輕聲問到:「怎麼啦?」

  「我在想,」她說:「像我這樣的人,倒真地會處處吃虧。」

  曹雪芹想了一下,直到她是指未來之事;覺得此刻言之過早,就不願作何表示,免得看起來像做了承諾似的。

  這就必然惹得她懷疑了:「你問我,我也回答你的話了,怎麼你倒不開口了呢?「「不是我不開口,」曹雪芹答說:「是我無法回答。」

  「何以答不出來?」

  「因為,你將來會遇到的那些人,現在還不知道。」曹雪芹緊接著又說:「至於眼前,假如說,你馬上就能跟我回家,包你都合得來。」

  這是句杏香愛聽的話,便即追問;「你能不能說清楚一點兒?」

  既然以這麼說了,當然不放在多說些,「先說我們老太太,最能體恤人的,只要守她的規矩,最好說話。」曹雪芹又說:「再說一句,我們老太太遇到我的事,總是另眼相看的。」

  「老太太的規矩重不重?」

  「不重。」

  「另外呢?」杏香問說:「還有那幾位長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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