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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五八


  「不!」

  杏香接不下去了,只不住地向翠寶使眼色;但翠寶已摸到了曹震的脾氣,這時候要跟他搭話,不管說甚麼都會碰釘子,一破了臉,反倒不容易收場了,所以對杏香的眼色,故意視而不見。

  「二爺找我?」魏升出現了。

  「車來了沒有?」曹震問說。

  原來關照糧臺上午後派一輛車來;此時尚早,魏升答說:「總得飯後才來。」

  「沒有車也不要緊,咱們走了去。」說完,曹震抬腿就走。

  「震二哥是到鏢局子去?」曹雪芹說,「我陪你一塊兒去。」

  曹震想允許,看到杏香便改了口,「你在家陪杏香吧!」他說,「她是懂好歹的。」

  說杏香懂好歹,便是說翠寶不知好歹;等曹震走遠了,杏香便用埋怨的口吻說:「你倒是怎麼啦?平白無故的,把震二爺氣成那個樣子?」

  「怎麼說平白無故?自然有緣故的。」

  「甚麼緣故?」

  「你不知道。」翠寶不願意說。

  「不是我不知道。」杏香故意激她,「是你不知道該怎麼說?」

  這一激很見效,「好啊!我跟你說;你要不怕害臊,我還拿樣東西你看!」說著,手往衣襟中一抄,接著,「啪」的一聲,有本書扔在桌上。

  杏香拿起來一看,頓時滿臉通紅,倒像那本書會蜇人似的,急忙往下一扔,縮起了手,口中罵道「鬼書」!

  「你也知道是『鬼書』?」

  見此光景,曹雪芹自是了然於胸;為了沖淡他們姑嫂那種深怕染上瘟疫似的氣氛,他從從容容笑道:「我來看看,是誰畫的『鬼書』?」

  就這一句話,解散了杏香的緊張,拉著翠寶的袖子說道:「你聽聽!他們兄弟一路的貨!他就知道『這本書』是畫的。」

  翠寶不是杏香,還是初次見識「鬼書」,她跟曹震的爭執,不在「鬼書」本身,然而這話也說不出口,只能報以苦笑。

  「原來是仇十洲的東西。」曹雪芹將那本題名「春風二十四譜」的春冊,略微翻了一下,便即擱下,一面坐下來;一面向翠寶說道:「這也不是甚麼了不起的事。你們壓箱底不都有著玩意嗎?」

  「壓箱底是壓箱底,那是拿來對付火神菩薩的,誰也沒有想到這上頭去;這跟特為拿來給人看,是兩回事。譬如——」

  要設譬又覺得不合適,而曹雪芹之外,杏香更感興趣,立即追問:「譬如怎麼樣?」

  「回頭跟你說。」

  「喔,」曹雪芹接口,「我明白了,這個『譬如』我不能聽,好吧,我先躲一躲。」說著,便站起身來要走。

  翠寶心想,要讓曹雪芹拿自己當個「姊姊」看待,就不能給他一個不夠灑脫的感覺,於是很快的答說:「你不用迴避,我這個譬喻也沒有甚麼不能說的,譬如你們爺兒們走親戚吧,至親家穿房入戶,難免有撞著表姐舅嫂,解了紐子奶孩子的時候;那還不是趕緊躲開,馬上就忘了這回事。可是,趁沒有人的時候,有意解開紐子,讓你看她雪白的一片胸脯,芹二爺,你心裡怎麼想?」

  「這個譬喻好!」曹雪芹深深點頭。

  把話說開了,杏香也不覺得扭捏了,「那!」她半開玩笑的問翠寶,「剛才震二爺就是『有意解開紐子,讓你看他雪白的一片胸脯』,你大概嫌他不白,胸脯上長了一片黑毛;所以他生氣了?」聽這一說,翠寶也笑了;但也有些惱她的口齒太利,便故意問道:「你怎麼知道他胸脯上長了一片黑毛?」

  杏香到底面嫩,當時便紅了臉,「我是看震二爺臉上那一大片鬍茬子,心裡猜想的。」她正色辯白,「我那裡知道他胸脯上長了黑毛沒有?」

  看杏香的神色,翠寶深怕反擊的過分了,很機警的說道:「他胸脯上光溜溜的,那有黑毛。」接著,快刀斬亂麻地說:「好了,咱們吃飯吧!」

  一直看他們姑嫂在門口的曹雪芹,這時注意到一件「正經事」,指著那本春冊對翠寶說:「這本冊子很不壞,像是仇十洲的真跡;你收好了。」

  「原來這樣,怪不得他認真。」翠寶將春冊收了起來,拉著杏香去開飯。

  廚房搬過地方了,不再是以前因陋就簡的走廊一角,是仲四向房東另外賃了角門外的兩間平房。一間堆置雜物,一間改作廚房,翠寶原來所雇的一個京東老媽子和一個燒火洗衣服、幹粗活的丫頭,都在忙著。翠寶指揮將飯開了出去,廚房裡只剩下他們姑嫂二人,杏香看看是個機會,便又問起翠寶跟曹震到底起了甚麼衝突。

  「大白天,他拉拉扯扯的拖住我不放;你想,要是有人撞見了,我還有臉見人。」

  「喔,」杏香明白了,好奇地問:「那麼,你是怎麼脫身的?」

  「我騙他去關房門,他又不放心我,怕我從後方溜走,拉住我一起去關房門;我趁他不防,一推把他推了出去。關上房門,他在外面直嚷嚷,我怕把你們驚動了,唬他要燒他的書,他的聲音才低了下去。」

  「你倒真厲害!」杏香笑道:「其實就把我們驚動了,也不算笑話。」

  「廚房裡有人,垂花門外也有人,把他們驚動了,不是鬧笑話?」

  「這倒也是。」杏香又問:「後來呢?」

  「後來我開了門,他一進來就跟我要書,說是借來的,我不給他。」

  「為甚麼?」

  「我要他改了他那個脾氣再給他。」

  「這,」杏香不以為然,「這你可是做得過分了;難怪他生氣。」

  翠寶默然,心裡也有些悔意,因而在飯桌上亦不大開口。曹雪芹看她深情抑鬱,少不得要動問緣由。

  「你好傻!」杏香接口,「還不是為震二爺!」

  「到底為甚麼呢?」曹雪芹也很關切,「總不能為這本『鬼書』生那麼大的氣罷?」

  「當然還有震二爺不對的地方——」

  「杏香,」翠寶打斷他的話,「你別那麼說!」

  「你看看,」心直口快的杏香,為翠寶抱屈,「人家受了委屈還是處處護著震二爺。你們爺兒們那裡知道女人家的苦楚,反正一高興了,不管人家的死活;一不高興了,塵土不沾,拍腿就走,全不想想人家的苦衷。提起來真叫人噁心。」

  又是一大頓牢騷,曹雪芹已有些煩;但不去理她的話,只聽她唇槍舌劍,詞鋒犀利,倒覺得慧黠可愛。

  「你笑甚麼?」

  聽她這一問,曹雪芹才知道自己臉上有笑容,便索性笑道:「笑不好;莫非倒是繃起了臉才好?」

  「不是這話,我看你笑得陰陽怪氣,像不懷好意。」

  「瞎說!」曹雪芹正色否認,「我打算替翠寶姊勸勸架,怎麼是不懷好意?」

  「那還差不多,」杏香想了一下說:「吃了飯,你回屋子裡息一息,回頭到仲四爺那裡,把震二爺勸回來。」

  「好!不過我得先弄明白,到底是為了甚麼事,我才好措辭。」

  「我回頭跟你說。」

  說是說了,但曹雪芹在曹震面前,卻需裝的根本不知道這麼一個笑話,免得彼此都不好意思。

  京裡的人已經來了,正事也都辦好了,曹雪芹找一個仲四不在,而且別無他人的機會,閒閒問道:「咱們該回家了吧?」

  「你先走好了,我還得待會兒。」

  「還有事跟仲四談?」

  「沒有。」

  「沒有就不必打攪人家了。」曹雪芹勸道:「你又何必跟翠寶姊賭氣?她心裡也很不好過!」

  「你別管!」曹震餘憤猶在,「相處還沒有幾天,她已經想踩到我頭上來了;往後日子長了,還得了?」

  「一時言語失和,何必看得那麼認真?」

  「你不懂!第一回遷就,第二回就是理所當然了。『曾經滄海難為水』,我不吃她那一套。」

  曹震難得掉文,這句「曾經滄海難為水」倒是別有意味;曹雪芹細細體會了一下,知道他是把翠寶看成死去的震二奶奶那一路人物了。於是她又想到錦兒,如果翠寶真的如曹震所估量的那樣,卻不可不防;她能壓倒曹震,當然更能壓倒錦兒。照此看來,儘不必固勸。

  但事情會如何演變,卻不能不弄清楚,「那麼,」他問:「震二哥,你打算怎麼辦呢?就這麼僵下去?」

  「你放心,不至於成僵局。我不過讓她心裡有個數兒,合則留,不合則去;她別想拿住我。」

  「好!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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