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五八


  「好!就這麼說吧!」

  於是,曹震帶著曹雪芹退了出來,命魏升在他所在的屋子裡守著;收拾筆硯雙雙來到杏香哪裡。

  杏香燈下獨坐,困倦無聊,一看桐生點著燈籠,抱著筆硯,引領他們兄弟,雙雙而至,頓覺精神一振,開了門,高高興興的將他們迎入屋內,挑燈撥火,立即滿室如春了。

  「我讓雪芹寫點東西,寫完了喝酒,然後,我就把他交給你了。」曹震笑著問杏香:「你可怎麼謝謝我這個媒人?」

  杏香本想答說:我不也給你做了媒人嗎?轉年覺得先別牽扯到翠寶的好;當下羞澀的笑道:「請震二爺自己說好了。」

  「好。由你這句話就行了。反正你欠我一個情就是。」

  這時桐生已將筆硯在靠窗的方桌上陳設妥當,曹雪芹便說:「震二哥,有什麼話交待桐生;如果沒有,就讓他回去睡吧!」

  「怎麼沒有?」曹震吩咐:「你到櫃房裡去問一問,他們廚房裡還有什麼吃的?不拘點心,還是菜,只要能下酒的就行。」

  「有吃的,」桐生答說:「承德縣送了四老爺一個火鍋,四樣點心,何大叔叫留著,就存在櫃房裡。」

  「點心是什麼?」

  「包子,肘絲卷,油糕,還有一樣記不得了。」

  「把包子、油糕,連火鍋一起端了來。」曹震說道:「你明天跟老何說,我跟芹二爺趕夜工吃掉了。」

  「是。」桐生問說:「要不要跟櫃房要酒。」

  「酒有。」杏香接口。

  曹震不作聲,桐生看看別無話說,便即走了。於是曹震招呼曹雪芹坐下,等他伸毫鋪紙,準備好了。方始問道:「你以前替四叔代筆寫過密折沒有?」

  曹雪芹愕然,「從回京以後,四叔有什麼時候代要跟皇上寫密折?」他這樣反問。

  問的有理!曹頫以廢員回旗,連個請人代奏的身份都不具備,更哪裡來的上密折的資格?曹震回想當年在金陵繁華全盛之時,自不免萬千感慨,但畢竟喜多於悲,眼裡的兩滴淚水,含而未墜,嘴角上的笑意,卻欲隱還顯。

  「如今可又到了咱們家給皇上寫密折的年頭兒了,三十年風水輪流轉,雪芹!」他拍著曹雪芹的手背說:「你得好好兒幹!」

  接著,曹震便指點寫密折的格式,最要緊的一點是必須時時刻刻記著,上折的是什麼人,不可露出一點代筆的語氣。敘事要條理分明,切忌浮詞堆砌。措辭不必講求典雅,以恭順為主,敦摯為上。

  曹雪芹心想,這又何煩檢點?不過口中還是唯唯應著。接著,便以曹震的意思,用曹頫的語氣,寫了個修葺草房初步計畫,附上簡圖的密折,寫完擱筆,將稿子遞了過來,推向曹震面前。

  「寫得不錯。」曹震對最後一段:「特命奴才胞侄曹震,冒雪星夜帶折進京,囑其務在年內趕到,上達御前,稍釋聖懷。」更為滿意,「對了!」他指著稿子,「照這麼寫法,你就算得了竅門兒了。」

  聽得曹震誇讚曹雪芹,一旁的杏香聽了也高興;笑吟吟的提高了聲音說:「上炕來做吧!」

  於是兄弟倆在炕上隔著炕几對坐;炕几兩頭,一頭擺燭臺,一頭是杏香打橫,照料杯盤。喝的是翠寶特為帶給曹震得藥酒,色如琥珀,微帶苦味,但極香極醇;加以曹震的心情,豁然開朗,所以一連幹了三杯,顯得興致極豪。

  「這酒很好吧!」杏香問說。

  「美得很!」曹震深深點頭。

  曹雪芹靈機一動,接口便念了兩句詩經:「『非汝之為美,美人之貽』。」

  這一下便自然而然的接到翠寶身上了;曹震舉杯沉吟,是在盤算行程及年下有多少急事要辦,而杏香卻有些等不及了。

  「震二爺,明天就回去,辰光總富餘了吧?」

  「嗯!」曹震點點頭,卻並未表示準備在通州留宿。

  杏香還待再說,讓曹雪芹的眼色攔住了,接著,他又把話扯了開去。

  「在鄔都統那兒談了些什麼?」

  「談他這回出巡。」曹震問道:「你知道他這回出巡是去幹什麼?」

  「出巡,無非看看圍場;考察考察部下勤惰。還能幹什麼?」

  「非也!他是找地方要蓋寺廟;而且還不止蓋一座。」

  「那當然是先朝的意思;如今的皇上剛剛登基,不會幹此不急之務吧?」

  「非也!」曹震說道:「是聖母的意思。」

  曹雪芹愣了一下,方始明白,「聖母」是指當今皇帝的生母;杏香卻莫名其妙,悄悄問到:「震二爺說的是誰?」

  「你不知道的一個人。」曹雪芹在這些地方很識輕重,用告誡的語氣說:「你以後在這裡,或許會聽到許多奇奇怪怪的話,聽了放在肚子裡,別跟人說,也別問。」

  杏香深深吸了一口氣,「我的老天爺!」她說,「這可不悶殺人了!」

  「對了!」曹震說道:「你要原意來,就得守這個規矩,是個很重要的規矩。不過,以你的聰明,要不了一個月,你就全都明白了。最要緊的是自己明白,別跟人去多說。」

  杏香不作聲,偏著頭想了半天,搖搖頭說:「好吧!等我都弄明白了再做道理。」

  「我倒想起來了。」曹震放下酒杯說:「你明天什麼時候走?」

  「我跟震二爺一起走。」

  【第四十章】

  「行!」曹震答說:「不過你得先動身,在前站會齊了再一起走。」

  取得這個承諾,杏香比較放心了,「謝謝震二爺!」她替曹震斟了酒,又替曹雪芹斟滿,同時低聲說道:「你們聊你們的。」

  於是曹雪芹問說:「原來聖母也信佛。」

  「怎麼能不信?二十多年的日子,跟在冰窖裡一樣,除了拜佛求菩薩保佑以外,什麼依靠都沒有。如今總算熬出頭了,真正菩薩有靈。」

  曹雪芹大為詫異,「怎麼會跟在冰窖裡一樣?」她問,「至少,有子封王,也不能沒有人照應啊!」

  「不是說她沒有人照應。衣食無憂,表面看起來,日子過得很舒服;可是行動不自由,也不准有人去看她。照應她的老太監、老嬤嬤,都是先交待了的,不管她說什麼、別理她,只能談家常,不能談身世,稍微能訴訴苦的話,一句都不能說;一說,就讓人家攔了回去:老太太,你累了,歇著吧!」

  「怎麼,」曹雪芹問說:「稱呼是『老太太』?」

  「是的。」

  「如今呢?應該不同了吧?」

  「下面還沒有改;不過鄔都統他們已加了『聖母』兩個字。」

  「這位『聖母老太太』真虧她!」曹雪芹設身處地想了一下,有不寒而慄之感,「那種日子比打入冷宮更淒涼,換了我怕一天都過不下去;居然二十幾年都熬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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