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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五五


  「你別亂咋呼。」杏香從容說道:「你有畫畫的興致,我也有看你畫畫的興致。你告訴我要畫甚麼,我自然會替你預備。人磨墨、墨也磨人,急不得的事!你跟我說明白了,去一邊兒躺著,喝茶打腹稿,等我們預備好了,你舒舒服服來畫。」

  這話在曹雪芹心中,句句首肯;想起她從小就為他兄長料理書房,當然也就相信她一定能預備得很妥貼。當下將曹震嫌那平金垂流蘇的帳額的話講了一遍;杏香不待他再往下說就明白了。

  「喔,你是要拿白綾子畫一個帳額。」杏香點點頭說,「這個主意不錯。粉紅帳子要水墨才壓得住;也雅緻。」

  「對了!」曹雪芹非常高興,「你倒是行家,也是知音。」

  「豈敢。」杏香矜持地問:「你打算畫甚麼呢?」

  「筆墨太疏淡了,怕壓不住。有個現成極好的題材,歲寒三友,太好了!——」

  「又是極好,又是太好。我倒要請教,到底是怎麼個好?」

  「歲寒三友是擬人。」曹雪芹答說:「松是我震二哥,竹跟梅就是我那錦兒姊跟翠寶姊了。」

  「果然好!」杏香深深點頭;但是的曹雪芹掃興的是,還有一句話:「可惜了!不合用。」

  「怎麼呢?」

  「第一,是單數——」

  「啊,喜事不能成單數!我們倒沒有想到。」曹雪芹急急又問:「第二呢?」

  「帳額一尺多高,你那株松樹怎麼畫法?」

  蒼松之姿,美在老幹擎空;一尺多高的橫額,怎麼畫得出松樹的挺拔?曹雪芹原想畫一樹臥松,那是個不得已的辦法。如今又有單數之嫌,這不得已的辦法也不能用了。

  「壞了!我竟不知道畫甚麼好了。」他搓著手說:「這怎麼辦?」

  「容易!畫一幅梅竹雙清圖,暗含著有松樹在裡面,不就行了嗎?」

  聽得這話,曹雪芹竟肅然起敬了,「我得管你叫老師了!」他拱手一揖,「如今真要另眼相看了。」

  「我也不要你另眼相看。只記著,除我哥哥以外,你是我第一個看得起的人。」說完,杏香很快的轉身兒去。

  曹雪芹把她的話一遍又一遍的咀嚼著;忽而欣慰,忽而犯愁,忽而感慨,忽而興奮,竟忘了身在何處了。

  「請吧!」

  這一聲警覺了曹雪芹,隨著杏香到了西間書房,只見書桌上覆著淺藍竹布的被單,上鋪一副丈許長的白綾,一面拿銅鎮紙壓住;硯池、水盂、大小畫筆,擺得整整齊齊。讓曹雪芹最欣賞的是,書桌兩頭,一面一個高腳花盆架、上置燭台,點的正是北屋那一對粗如兒臂的紅燭。

  「提畫的詩,我也替你想好了。」杏香很謙慎地說:「不知道你會不會嫌我話太多?」

  「不會!絕不會!你說吧!」

  「是忽然想起來的。記不得在那兒看到的。」杏香放慢了聲音唸道:「虛心竹有低頭葉,傲骨梅無仰面花。」

  曹雪芹脫口一讚:「好!」然後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倒這是有心人。這帳額我要多畫一幅送錦兒姊。」

  「我可不敢說你那錦兒姊,是怎麼樣的仰面傲人。」

  「你不用表白。」曹雪芹笑道:「如果你不願意說是你的主意,我不正好掠美?」

  「請!」杏香手一伸,很慷慨似的。

  這時炭盆中正燒得熾旺,一室如春,宜於卸去長衣;曹雪芹手剛一伸,杏香已經警覺,上來為他解紐寬袍。短裝的曹雪芹,一身輕快,平添了幾分精神;在明晃晃兩隻紅燭高照之下,望著綾子端詳了一回,簌簌落筆,竹枝低昂、梅影橫斜,配上怪石蒼苔,留下右上方一塊空白,恰好題詩。

  「款怎麼提法?」

  「這,我不懂,」杏香答說:「不過,我覺得含蓄一點兒的好。」

  「那就單款好了。」曹雪芹題了那兩句詩,加上下款:「雪芹寫」三字。

  「字數又成單數了。」杏香提醒他說,「『寫』字下面得再加一個字!」

  這很容易,加一個「意」字,變成「雪芹寫意」就行了。曹雪芹擱筆細看,得意地問杏香:「如何?」

  「有的好,有的不好。」

  這樣回答,多少出乎曹雪芹的意料,自然要追問:「好的是甚麼?不好的是甚麼?」

  「梅竹都好。」

  「不好的呢?」

  杏香不願做答,只說:「時候不早了,收拾了好讓桐生去睡覺。」

  於是收拾書房的火燭,各自歸寢。關上了臥室房門,曹雪芹重拾話題,追問不好的是甚麼?其實這是多餘的一問,好的是梅竹,不好的自然是奇石蒼苔。曹雪芹也知道這一點,不過他要讓杏香說出口來,才好再問何以不好。

  「別問了,睡吧!」

  「不!」曹雪芹想小孩撒嬌似的,「你不說,我不睡。」

  「其實,」杏香遲疑地說:「我不是說你畫得不好;不過,有那麼一股沒來由的感觸而已。」

  「即使感觸,就更應該說給我聽了。」

  「你一定要聽,我就說給你聽。我覺得你像那塊石頭,有那麼怪,有那麼硬;我呢,就像那點點蒼苔,無法不踩在人家腳底下罷了。」

  原來是這樣的感觸,「你真是多愁善感了。」曹雪芹說,「不想你的性情。」

  「你倒說我的性情該怎麼樣?」

  「我看你是豁達一路。」

  「豁達?」杏香問道:「你是說,被別人踩了不吭氣,那才是豁達?」

  曹雪芹不知她何以有這樣的話?心裡不免反感;很想反問一句:是誰踩了你?但想一想還是忍住了,不過也沒有再開口。

  這一下,杏香自然感覺到了,靜下心來細想一想,自己也很不對,無緣無故說這些負氣的話,不是太無謂了嗎?他很想認個錯,但臉皮薄說不出口。

  空氣一下子僵硬了。曹雪芹覺得好沒意思,一個人靜靜的在想,翠寶是有歸宿了,即令將來性情不投,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不能再有甚麼變化了。其實,曹震又何必這麼心急,就要辦這件事,也得商量商量,看如何安排杏香?如今她是進退失據,自己也是左右為難,這都是曹震做事太輕率之故。

  這樣轉著念頭,不由得有些怨恨,「我震二哥獨斷獨行,全不顧人的死活。」他懶懶的站起來,卻又頹然倒在椅子上,萬般無奈的感覺,都擺出來了。

  杏香有些疑惑,忍不住便問:「甚麼是不顧人的死活?」

  「他全不顧我的處境,害我對不起你。」

  「這是怎麼說?」杏香問道:「你有甚麼是對不起我?」

  話出口了,曹雪芹覺得索性說明白了的好。

  「我四叔的為人,你大概也聽說過。我不能像震二哥待翠寶姊那樣待你,咱們等於白好了一場,那不是我對不起你嗎?」

  聽得他這麼說,杏香便有話也不能不說了;想了一回,嘆口氣說:「只要你心裡有我就好了」。

  「那還用說嗎?」曹雪芹脫口答說:「依我的心,恨不得你能陪我一塊兒到熱河去。」

  「你真是這麼想?」

  「當然是真的。」

  「好!」杏香似乎胸有成竹了,以一種安慰的語氣說:「只要有你這句話就行了。」

  氣氛又變過來了。杏香重新沏了一壺茶,圍爐閒談;談到那幅白綾帳額,倒提醒了曹雪芹一件事。「我畫是畫了,可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

  「交給我。」杏香答說:「明兒讓桐生先拿去裱,裱好了配上裡子就可以掛了。」

  「這種天氣,裱一裱得好幾天好能乾。那時候,我人已經到了熱河。」

  「怕甚麼,我會料理。」

  「我知道你會料理,可是我看不到掛上了是個甚麼樣子。」

  「一定好。」杏香突然說道:「你替我也畫一幅。」

  「行!」曹雪芹問:「你願意要甚麼?」

  「別問我,問我就麻煩了。」

  「不要緊,我不怕麻煩。」

  「我要一副青綠山水,配上月白帳子才好看。」

  這在曹雪芹是個啟發,月白帳子配上一個青綠山水的帳額,既然好看,那何不索性就拿金碧山水來相配。第一個念頭很得意;第二個念頭就沮喪了。遠山帆影、流水孤村、筆墨疏簡的山水,曹雪芹道是為人所許,頗有靈氣;千岩萬壑、金碧樓臺的「院畫」,得多少年的功夫,才能像個樣子,他只好敬謝不敏了。

  「你出的題目倒好;不過,說老實話,在我是太難了。你另外再想。」

  「那,那就來一副蘆雁。」雁字剛出口,她馬上又改口。「蘆雁不好!」

  蘆雁竹石,都是曹雪芹筆下的好題材,正喜合了脾胃,不倒杏香變了卦,少不得追問緣故:「挺好的嘛!你何以說不好。」

  「雁字橫空,當頭的總是孤雁」。

  原來是這樣的一個忌諱!女孩子終究是女孩子,看似伉爽豁達,其實心思很深很細,而細心之中,卻包含著一片願長相廝守的深情,曹雪芹既感動又感激。

  「那麼,我就畫一對交頸鴛鴦,你看如何?」

  「鴛鴦就是鴛鴦,何必把交頸畫出來?」

  「『願做鴛鴦不羨仙』,就因為交頸之故。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曹雪芹又說:「這得工筆,要等我到了熱河,慢慢兒畫。」

  「那倒不要緊,我儘等好了。就怕你一轉身就扔在九霄雲外,讓我空等一場。」

  語意雙關,曹雪芹自然聽得出來,當下答一句:「只要你肯等,事情就好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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