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五二


  「我可不敢說你那錦兒姐,是怎麼樣的仰面傲人。」

  「你不用表白。」曹雪芹笑道:「如果你不願意說是你的主意,我不正好掠美?」

  「請!」杏香手一伸,很慷慨斯的。

  這是炭盆中正燒得熾旺,一室如春,宜於卸去長衣;曹雪芹手剛一伸,杏香已經警覺,上來為他解紐寬袍。短裝的曹雪芹,一身輕快,平添了幾分精神;在明晃晃兩隻紅燭高照之下,望著綾子端詳了一回,簌簌落筆,竹枝低昂、梅影橫斜,配上怪石蒼苔,留下右上方一塊空白,恰好題詩。

  「款怎麼提法?」

  「這,我不懂,」杏香答說:「不過,我覺得含蓄一點兒的好。」

  「那就單款好了。」曹雪芹題了那兩句詩,加上下款:「雪芹寫」三字。

  「字數又成單數了。」杏香提醒他說,「『寫』字下面得再加一個字!」

  這很容易,加一個「意」字,變成「雪芹寫意」就行了。曹雪芹擱筆細看,得意地問杏香:「如何?」

  「有的好,有的不好。」

  這樣回答,多少出乎曹雪芹的意料,自然要追問:「好的是什麼?不好的是什麼?」

  「梅竹都好。」

  「不好的呢?」

  杏香不願做答,只說:「時候不早了,收拾了好讓桐生去睡覺。」

  於是收拾書房的火燭,各自歸寢。關上了臥室房門,曹雪芹重拾話題,追問不好的是什麼?其實這是多餘的一問,好的是梅竹,不好的自然是奇石蒼苔。曹雪芹也知道這一點,不過他要讓杏香說出口來,才好再問何以不好。

  「別問了,睡吧!」

  「不!」曹雪芹想小孩撒嬌斯的,「你不說,我不睡。」

  「其實,」杏香遲疑地說:「我不是說你畫得不好;不過,有那麼一股沒來由的感觸而已。」

  「即使感觸,就更應該說給我聽了。」

  「你一定要聽,我就說給你聽。我覺得你象那塊石頭,有那麼怪,有那麼硬;我呢,就象那點點蒼苔,無法不踩在人家腳底下罷了。」

  原來是這樣的感觸,「你真是多愁善感了。」曹雪芹說,「不想你的性情。」

  「你倒說我的性情該怎麼樣?」

  「我看你是豁達一路。」

  「豁達?」杏香問道:「你是說,被別人踩了不吭氣,那才是豁達?」

  曹雪芹不知她何以有這樣的話?心裡不免反感;很想反問一句:是誰踩了你?但想一想還是忍住了,不過也沒有在開口。

  這一下,杏香自然感覺到了,靜下心來細想一項,自己也很不對,無緣無故說這些負氣的話,不是太無謂了嗎?他很想認個錯,但臉皮薄說不出口。

  空氣一下子僵硬了。曹雪芹覺得好沒意思,一個人靜靜的在想,翠寶是有歸宿了,即令將來性情不投,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不能再有什麼變化了。其實,曹震又何必這麼心急,就要辦這件事,也得商量商量,看如何安排杏香?如今她是進退失據,自己也是左右為難,這都是曹震做事台輕率之故。

  這樣轉著念頭,不由得有些怨恨,「我震二哥獨斷獨行,全部顧人的死活。」他懶懶的站起來,卻又頹然倒在椅子上,萬般無奈的感覺,都擺出來了。

  杏像有些疑惑,忍不住便問:「什麼是不顧人的死活?」

  「他全不顧我的處境,還我對不起你。」

  「這是怎麼說?」杏香問道:「你有什麼是對不起我?」

  話出口了,曹雪芹覺得索性說明白樂的好。

  「我四叔的為人,你大概也聽說過。我不能象震二哥待翠寶姐那樣待你,咱們等於白好了一場,那不是我對不起你嗎?」

  聽得他這麼說,杏香便有話也不能不說了;想了一回,歎口氣說:「只要你心裡有我就好了」。

  「那還用說嗎?」曹雪芹脫口答說:「依我的心,恨不得你能陪我一塊兒到熱河去。」

  「你真是這麼想?」

  「當然是真的。」

  「好!」杏香似乎胸有成竹了,以一種安慰的語氣說:「只要有你這句話就行了。」

  氣氛又變過來了。杏香重新沏了一壺茶,圍爐閒談;談到那幅白綾帳額,倒提醒了曹雪芹一件事。「我畫是畫了,可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

  「交給我。」杏香答說:「明兒讓桐生先拿去裱,裱好了配上裡子就可以掛了。」

  「這種天氣,裱一裱得好幾天好能幹。那時候,我人已經到了熱河。」

  「怕什麼,我會料理。」

  「我知道你會料理,可是我看不到掛上了是個什麼樣子。」

  「一定好。」杏香突然說道:「你替我也畫一幅。」

  「行!」曹雪芹問:「你願意要什麼?」

  「別問我,問我就麻煩了。」

  「不要緊,我不怕麻煩。」

  「我要一副青綠山水,配上月白帳子才好看。」

  這在曹雪芹是個啟發,月白帳子配上一個青綠山水的帳額,既然好看,那何不索性就拿金碧山水來相配。第一個念頭很得意;第二個念頭就沮喪了。遠山帆影、流水孤村、筆墨疏簡的山水,曹雪芹到是為人所許,頗有靈氣;千岩萬壑、金碧樓臺的「院畫」,得多少年的功夫,才能像個樣子,他只好敬謝不敏了。

  「你出的題目倒好;不過,說老實話,在我是太難了。你另外再想。」

  「那,那就來一副蘆雁。」雁字剛出口,她馬上又改口。「蘆雁不好!」

  蘆雁竹石,都是曹雪芹筆下的好題材,正喜合了脾胃,不倒杏香變了卦,少不得追問原故:「挺好的嘛!你何以說不好。」

  「雁字橫空,當頭的總是孤雁」。

  原來是這樣的一個忌諱!女孩子終究是女孩子,看似伉爽豁達,其實心思很深很細,而細心之中,卻包含著一片願長相廝守的深情,曹雪芹既感動又感激。

  「那麼,我就畫一對交頸鴛鴦,你看如何?」

  「鴛鴦就是鴛鴦,何必把交頸畫出來?」

  「『願做鴛鴦不羨仙』,就因為交頸之故。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曹雪芹又說:「這得工筆,要等我到了熱河,慢慢兒畫。」

  「那到不要緊,我盡等好了。就怕你一轉身就扔在九霄雲外,讓我空等一場。」

  語意雙關,曹雪芹自然聽得出來,當下答一句:「只要你肯等,事情就好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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