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
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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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丞」趙宏恩所求教的那個人問說:「請問,超揆如果今年還在世,應該是多少歲?」趙宏恩被提醒了,「就算他是遺腹子好了。」他曲著手指說,「順治二年一歲,十八年十七歲;康熙六十一年就是八十八歲了,今年雍正十一年,好傢伙,明年不就是百歲大慶了。」 「正是這話嘍。中丞,你想,如今還會有個九十九歲的老和尚來朝南嶽嗎?」 這個「老和尚」就是文覺,他自稱是繼起「關山門」收的弟子超揆,以前一直如此冒充,現在要改口也改不過來了,只好將錯就錯充到底。但一路上隨處都有通人,有的算一算年齡不對,私地下付之一笑,不大理他;有的故意請教他俗家的年齡;凡此都是文覺大為困窘,趙宏恩決定不讓這種事發生。 趙宏恩心想,要巴結文覺,首許識得忌諱,在事的官員,不妨預先告誡;請來陪「國師」的在籍紳士,卻不便以官府勢力相加,湖南人是有名的「騾子脾氣」,越是叫他要識趣,他偏不識趣。不過湖南人最重桑梓之情,不妨從這方面下手來試一試。 於是他備下盛宴,將省城到衢州府,預計能夠跟文覺見面的士紳都請了來。觥籌交錯之餘,閒閒談起,這一回國師南來,是一個能夠將民隱上達的難得的好機會,向大家殷殷求教,應該提出一些甚麼要求,請文覺回京覆命時,造膝密陳? 發言的很多,內容也很廣泛,但一直認為湖南人最大的痛苦是,徭役特重。因為湖南是中原通西南的孔道,所以只要在西南用兵,湖南便是必經的衝途,當年平「三藩之亂」時,湖南被騷擾的雞犬不寧,這幾年苗疆有事,湖南復又大造池魚之殃。國家為了戡平打亂,不得已而起大兵討伐,這是舉國皆當效力之事,不應獨獨苦累湖南百姓。 趙宏恩聽完了所有的意見,當即以極誠懇的態度表示,他身為地方長官,對民間的隱痛,早已深切地感受到了;湖南徭役太重,他奏報過不止一次;可是皇帝不能因為某一省督撫的請求,破格准許。此例一開,試問對他省又如何? 「國師這一次來,我當然要把本省的苦楚,跟他詳詳細細談一談,請他代達天聽。不過,」趙宏恩加重了語氣說:「把我們的話,轉奏給皇上是一回事,肯不肯替我們湖南人說好話又是一回事。湖南有甚麼請求,事關通案,礙難照准,皇上也有皇上的苦衷。如果旁邊另外有人幫我們湖南人說話,皇上自己降至加恩湖南,恩出自上,不算湖南人的請求,他省無可援例,這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一席話說的舉座動容,趙宏恩卻不再作聲了;讓士紳們自己私下去談論,終於得出一個結論:不管怎麼樣要把文覺拉到湖南這一邊來,幫湖南人說好話。 然則是如何一個拉攏法呢?問到這一層,趙宏恩才向幾個領頭的大紳士私下囑咐,要討得文覺的歡心,首先就不能做文覺所忌諱的事,談到他的家世,少說為妙;更切忌問他的年齡。此外當然還有好些讓文覺感到有面子,而且皇帝也認為處置得宜的事。比如根據「壽比南山」這句俗語,說「南嶽為我皇上主壽之山」,在衡陽第一名剎的上國清寺興建御書樓、藏經閣,所需經費,既未向百姓加派,又未向士紳捐募;而是在提火耗充公用的款項內開支。此舉無損皇帝聲名,便很蒙嘉許。 至於文覺之對趙宏恩大為滿意,自不在話下;回京之後,如何減輕湖南的徭役,倒沒有說多少,對趙宏恩卻盛贊不已,說他是第一等的吏才。 這話也是文覺參透了雍正的心事而說的。雍正繼位以後,孜孜求治,各省吏治皆有起色,唯獨南北兩直隸,疲軟如故,引為一大恨事,這年已將善於捕盜的浙江總督李衛調為直隸總督,而整頓兩江難以冀望於有「好好先生」之稱得高其倬,因而決定派趙宏恩署理兩江總督,高其倬則以「總督銜管理江蘇巡撫事務」,實權雖減,名義如舊,是顧全他的面子的一種做法。 可是高其倬還是大感委屈。這也難怪,無論出身、資格,都比趙宏恩高出多多,學問更不必談。最難堪的是他還封過爵。只是官場只論官位,不管怎麼說,巡撫總比總督低一等,在任何場合,都不能不屈居趙宏恩之下。為此,高其倬便想盡辦法不跟趙宏恩見面;而趙宏恩小人得志,當然懷恨在心,暗箭中傷之事,不一而足。漸漸的,弄成個勢如水火的局面了。 滿懷牢騷抑鬱,只有寄託於吟詠;唱和的對手是他的妻子蔡夫人。蔡家亦是漢軍家世;入關以後,蔡士英、蔡毓榮父子都做過總督。三藩之亂時,蔡毓榮正當四川湖廣總督,恰好封在吳三桂的去路,調兵遣將,分頭攔截,初期應變,頗具勞績;因而獲得聖祖的信任,綬為綏遠將軍,專任湖廣總督,督造戰船,統率綠營,功勞不小。及至吳三桂病歿;吳世璠繼位,官軍分道合圍昆明,吳世璠自殺時,蔡毓榮為破城的主將。子女玉帛,予取予求;吳三桂有個寵姬,人稱「八面觀音」,被蔡毓榮納之為妾,生一個女兒單名琬,字季玉,亦是國色;而且是才媛,她就是高其倬的蔡夫人。 這年草長鶯飛的季節,蘇州巡撫衙門後堂,飛來一雙白燕,高其倬詩興又發,決定寫一首七律,而下筆便有牢騷,那就費推敲了。第二聯的上句是「有色何曾相假借」,有藐視趙宏恩卻不予同流合污之意,自覺寄託遙深,得有個好對句才襯得起來。正當沉吟未就時,蔡夫人來了;一看他那未完成的詩稿,提筆為他對了一句:「不群仍恐太分明。」是勸丈夫不必太認真,接下來有番切切實實的規諫;以他的父兄蔡毓榮、蔡建為例,恃才逞強,常遭人忌。蔡毓榮為內務府所攻擊,幾乎家破人亡;蔡廷牽涉在年羹堯黨禍中,至今囚禁在刑部的「天牢」。 高其倬倒是聽了夫人之勸;而趙宏恩卻仍舊放不過他,常在密奏中談高其倬的短處。又恰逢泰陵地宮滲水,這一下,看來要大禍臨頭了。 *** 不過高其倬本人倒很沉著。當內務府大臣莽鵠立奉旨來查問時,他不慌不忙的,撿出雍正八年五月十九日,也就是怡親王去世以後半個月所頒發的一道上諭給莽鵠立看;特別指出這一段:「怡親王為朕辦理大小諸務,無不用心周到,而於營度將來吉地一事,深為竭力憚心,從前在九鳳朝陽山經畫有年;後因其地未有全美,復於易州泰寧山太平峪周詳相度,得一上吉之地,王往來親視,備極辛勤。其所擇吉壤,是由王親自相度而得,而臣工之精地理者,詳加斟酌,且以為此皆王忠赤之心,感格神明,是以具此慧眼卓識也。」 「請看,太平峪的吉壤,是怡親王親自挑中的;他問我如何?我說:泰寧山實在不如昌瑞山;不過一定要在泰寧山,那就是太平峪最好。」 「這話能跟皇上回奏嗎?」 「怎麼不能?」高其倬答說,「其實,我這話早就有人私下跟皇上回奏過了。」 「那麼,皇上問你動工以後,會不會有水有沙,你說不會。有這話嗎?」 「有。」 「可是,如今地宮滲水了。」莽鵠立問:「這話又該怎麼說呢?」 「你總記得雍正八年九月裡那場地震吧?地脈變動了,不該滲水的地方滲水,是始料所不及的事,不過這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工程格外作結實一點兒好了。」 「你倒說得輕鬆。」莽鵠立苦笑道:「跟陵工上沾點兒邊的人,愁得睡不著覺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這可真是想不開了!」高其倬低聲說道:「如果有大毛病,還能稱得上萬年吉地嗎?總而言之,要緊不要緊,只在個人的看法,你說不要緊,就不要緊;若說要緊,這一鬧大了,事情不好收場。」 莽鵠立聽出言外之意,便即說道:「老大哥別拐彎抹角兒了,乾脆說吧,我該怎麼回奏?」 「好!」高其倬想了一下,正色說道:「你就這麼回奏,地呢,確確實實是萬年吉壤,憑皇上的鴻福,怡親王的忠心跟眼力,這塊地能不好嗎?至於地宮滲水,是因為那年地震,地脈稍微有所變動的緣故,並無大礙。如果皇上還不放心,降旨下來,我可以進京復堪,跟皇上面奏。」 這番話發生了作用,地宮滲水之處,總算也堵住了。不過高其倬還是得了處分,取消了總督的銜頭,有「管理江蘇巡撫事務」改為實授江蘇巡撫。 *** 這是一年前的話,誰也沒有想到雍正皇帝這麼快就駕崩了,陵寢是現成的,添修的工程並不影響奉安大典——下葬要配合年份的干支講求山向;欽天監已挑定了日子,但就在將正式頒發上諭,宣示奉安吉期時,當今皇帝聽到一種流言,說怡親王當初看走了眼,泰寧山那塊地不甚吉利;但已經奏准,並已昭告天下,不便更改,因而憂慮成疾,最後且不能不設法自速其死,以期免禍。 這是個離奇的不能不澄清的傳說。皇帝命人撿出雍正八年五月初四怡親王病歿以後有關的上諭來看;其中有一道論泰寧山的風水,說附近「山水回環,形勢聯絡之處,又有中吉、次吉之地,朕以王經營吉地,實為首功,欲以中吉地賜之;王驚悚變色,惶遽固辭。朕鑑其誠心,隨寢其事。」這一點可以從兩方面來看,雖是中吉之地,亦可能出帝皇,所以怡親王驚悚至於變色;但又安知不是看走了眼,葬於此處會禍延子孫而固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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