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五〇


  「還有。」曹雪芹又叮嚀「你忙完了馬上回來。」

  他這樣交待,是想知道桐生回去幹了什麼,哪知一直到上燈時分,亦未再發現桐生的蹤影;而且曹震雖在,不見魏升,想來兩個是在一起辦事,到底忙些什麼呢?

  寫完信又陪曹頫喝酒,曹震向他使了個眼色,示意節飲;因而曹雪芹只喝了兩杯,便向曹頫說道:「四叔,我可要吃飯了。」

  「好吧!」曹頫又說,「咱們後天動身,你知道了嗎?」

  曹雪芹還不知道這回事,曹震便接口為他解釋,是這天下午做的決定。在通州的事已經辦完了,只等京裡裕記大木廠一個善於沽料的工頭,明天到通州會齊,後天動身。

  「盡後天一天,趕到密雲,大後天出古北口,那就可以慢慢兒走了。」曹頫說道:「出關到山莊,一共四座行宮;連走帶看,一處一天,得四天功夫。」

  「四叔,」曹雪芹忍不住說:「是五座,不是四座。」

  「五座是連避暑山莊算在裡頭。」

  「不是!」

  「不是?」曹頫代些詰責的神態,「你倒數給我聽聽。」

  「雪芹,」曹震有些替他擔心,「你倒仔細想想清楚,到底是四座還是五座。」

  「是五座。」曹雪芹說:「出關十裡,巴克什營行宮,康熙四十九年所建;往東北三十多裡,兩間房行宮,康熙四十一年所建;又三十三裡,常山峪行宮,康熙五十九年所建;又四十裡,王家營行宮——」

  「啊!五座。」曹頫連連點頭,「再過去就是喀喇河屯了。我把王家營漏掉了。」

  曹震為曹雪芹松了口氣,誇讚著說:「雪芹肯用工了!記性也真不錯。」

  「記性好,悟性高,要往正途上走才好;弄這些雜學,也沒有多大用處。」曹頫看著曹雪芹說道:「你別小看了八股文,世運文運,息息相關,本朝開科取士,文體雄渾雅健;康熙朝韓文懿公的制藝,精潔古雅,為天下舉業正軌,國運之隆,超邁前朝,不是無因而至的。你真該好好用一用功了;我有一部『三方合稿』,你今天就帶了回去。三天背熟一篇,兩年下來有兩三百篇好文章在肚子裡,到的下場的時候,自然就會左右逢源。」

  說著便找何謹,把那部「三方合稿」取了來;連史紙大字精印,紙墨鮮明,但曹雪芹向來有個疑心病,只一看到八股文就仿佛在字裡行間,聞到了一股腐臭之氣。這是勉強翻開來看了一下,才知道三方是指安徽桐城方舟、方苞兄弟,浙江淳安的方啟如。

  「原來方靈皋還是時文名家!」

  方苞字零皋,古文名家;曹雪芹本來也像一般學者那樣,稱他「望溪先生」,這是不知為何,尊敬之心大減。曹頫雖未聽出他的稱呼變化,表示觀感不同,但語氣中微帶蔑視,確實感受得到的,當下沉著臉說:「時文也罷,古文也罷,文章之文,理無二致;莫非看不起時文,就能把古文做好了!」

  曹家的規矩,長輩責備,不敢分辨;曹雪芹只有低著頭表示愧悔。曹震帕曹頫一開教訓,長篇大套,無休無止,趕緊開口解圍。

  解圍的辦法便是幫著曹頫責備,「四叔剛教導你『別小看了時文』,怎麼一下子就忘掉了!」他故意喝道:「還不把書好好收起來,回去有空就念。」

  「是!」曹雪芹趁機站起身來,等他要找東西包書時,何謹易提著一方「書帕」,上來接了過去。

  「四老爺,」何謹提高了聲音,「還有兩部芹官有用的書,一起讓他帶回去吧!」

  這更是進一步將草雪芹帶出了困境,到了曹頫的書房裡,何謹的臉色突然顯得神秘而又微帶憂慮的,回頭看清了沒有人,方始低聲發問。

  「芹官,聽說震二爺帶著你在玩?」

  曹雪芹臉一紅,「你聽誰說的?」

  「自然有人告訴我,」何謹拿手向外一指,「就怕四老爺也知道了,那可是一場風波。」

  一聽這話,曹雪芹的心往下一沉,「四老也不知道吧?」他說,「你可千萬替我留點兒神。」

  「能瞞當然要瞞住。不過,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也沒有什麼?逢場作戲而已。」曹雪芹的心很亂,「我實在說不上來,慢慢兒你就知道了。」

  「咳!」何謹歎口氣,「你可別鬧得太不像話;凡是小心,收斂一點兒。」

  「我知道。」

  正說到這裡,只聽外面在喊「打燈籠」,知道曹震要走了;何謹便隨手拿了兩部書,連「三方合稿」抱在一起,將曹雪芹送了出來。

  其時曹頫已站在堂屋門口,與在廊上的曹震在說話;曹雪芹便不必再進屋了,在走廊上向曹頫請安辭別,隨著曹震策馬而回。

  一進門便覺得異樣,北屋簷下高懸兩盞絳紗宮燈,魏升一聲「二爺回來了!」棉門簾隨即掀開,入眼是一對高燒的紅燭;走進了看,翠寶在門口含笑相迎,薄施脂粉,略帶嬌羞,鬢邊插一朵異種茶花,花紅如火,襯著她那一團烏雲似得濃發,別有一股令人心蕩的韻味。曹雪芹趕緊將視線一閃,落到了杏香這一面,也是一臉喜氣洋洋的笑容。

  「嗯,安頓好了?」曹震進門環視著,「木器是新的。」

  「芹二爺那裡也是。」翠寶答說:「是仲四爺帶了人來收拾得,真虧得他。不過,咱們家的人也很得力。」

  她的話剛完,只見魏升笑嘻嘻的閃了出來;後面跟著桐生,兩人一齊向曹震垂手請安,魏升口中還有話。

  「給二爺道喜。還得請二爺的示,怎麼稱呼?」

  「起來!」曹震沉吟著。

  這是的翠寶已悄悄退了兩步,半背著臉;曹雪芹便轉臉去看杏香,她卻不似翠寶,若無其事的,是看熱鬧的神情。這一下,他的疑團解開了一半,也比較安心了;這晚上的喜事,只屬於翠寶。

  果然,曹震答道:「暫且叫翠姨吧!」又指著杏香說:「杏姑娘還是叫杏姑娘。」

  「是!」魏升一拉桐生,「給翠姨道喜。」

  「別客氣,別客氣!」翠寶身子往裡躲。

  曹雪芹已知道自己身在局外,心情便輕鬆了,大聲說道:「應該見見禮,」他一推杏香,努一努嘴示意。

  等杏香去攙扶翠寶時,只聽她低聲說道:「我得先給二爺見了禮,才合道理。你把紅氈拿出來。」

  聽得這話,不必杏香動手,魏升便先拿了一張椅子擺在正中,紅氈條是現成的,移到椅前就是。一直在看著的曹震,這是開口了。「不必鬧著些虛文了吧?」

  「禮不可廢!」曹雪芹搭了一句腔。

  於是杏香攙著翠寶面北而立;曹雪芹將曹震推到椅子上朝南而坐。等翠寶盈盈下拜時,他才伸手一扶,就此定下了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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