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
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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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喜歡不行,得有個辦法拿出來。」 「這,」曹雪芹無法搪塞,只有說老實話了,「你看我能有甚麼辦法?這件事,我得問震二哥。」 翠寶不做聲;很用心得想了一下說:「好吧!你的意思我知道了,我跟震二爺來商量,不過商量定了,你可又別另生意見。」聽她說得如此有把握,儼然是另一個「震二奶奶」;曹雪芹到不免替她擔心,怕一旦好事不諧,那份打擊會讓她受不了。 「翠寶姊,你也別心急;凡事慢慢兒來!事緩則圓,急也無用。」 翠寶似乎聽出來一絲言外之意,逼視著他問:「芹二爺,怎麼叫急也無用?你是指甚麼事?」 曹雪芹反問一句:「你心裡急得是甚麼?」 翠寶是急於求得一個歸宿。此時將曹雪芹的話體味了一下,立即悟出言外之意,接著便是心頭一涼,看來自己的打算,恐不免一廂情願。不過這一年多來飽嘗世味,經歷了好些磨練,時間隨處是荊棘,倘或望而生畏,勢必寸步難行。這樣轉著念頭,剛洩的氣便又鼓了起來;心想,事情是有些難,幸而現成有個幫手,倒不可輕易錯過。 於是她說:「芹二爺,我也不瞞你;既然震二爺不討厭我,我怎麼能不識抬舉?像府上這樣的人家,三妻四妾是常事;將來還得請芹二爺成全我。」說道,退後一步,歛衣下拜。 曹雪芹急忙避了開去,一面拱手,一面說道:「言重、言重!只怕我效不上勞。」 「一定能幫得上忙。」翠寶極有信心的,「一定的!」 曹雪芹還想有所辯白,但已沒有機會了;因為門外已有杏香大聲在喊:「打簾子!」 翠寶去掀棉門簾,只見杏香手端托盤,除了蓮子粥以外,還有餐具;那一小鍋蓮子粥,煨得到了火候,十分香甜,曹雪芹飽餐一頓,通體皆暖,精神抖擻的由魏升引路,騎馬去見來保。 來保是在內務府的一個「莊頭」家歇腳。此人姓文、行三,頂著內務府一個工匠的名義,卻管這一處有一百多公頃良田的「皇莊」,家道富饒,蓋了一座極整齊的住宅。來保跟曹頫都管他叫「文老三」,曹震卻用官稱,叫他「文司務」,曹雪芹跟他見過,當然亦是如此稱呼。 到了文家,來保正由曹頫、曹震陪著喝酒。文老三卻只在廊下伺候,一見曹雪芹,親自打簾子通報:「芹二爺來了。」 「來爺爺!」曹雪芹進門便磕頭,接著是替曹頫請安,起身站在曹震下手。 「雪芹,我替你找了一匹好馬。來,先坐下來,等我慢慢兒告訴你。」 文老三叫人在下手添設了杯筷,曹雪芹先敬了來保的酒,然後又敬曹頫,口中已在發問:「來爺爺是今之伯樂,馬能中您老的法眼,必是良駒。可不知道在那兒?」 「在糧臺上,我已經替你留下來了。」曹震接口說道:「你先陪來爺爺好好兒喝幾杯再說。」 曹雪芹答應著,站起身來走到來保身邊,替他斟滿了酒;來保不待他勸,自己乾了一杯,等曹雪芹斟第二杯時,他說,「難得的還是匹白馬,一根雜毛都沒有。」 「這不是純駟嗎?應該供養在天廄的。」 「可惜破了相,耳朵上讓別的馬咬了個缺口,破了相,不能在宮裡餵了。不然也輪不到你。」 「是!」曹雪芹很高興得說:「像這種下雪天,騎一匹白馬,那才有意思,謝謝來爺爺。」說道,他放下酒壺又請了個安。 「你倒先別謝我,我告訴你,這匹馬雖好,可是有脾氣。你得親自餵;跟馬有了感情,保管你得力。」來保又重複一句:「你得親自餵!你聽清楚了沒有?」 「來爺爺的意思是,你如果不能親自餵,趁早說。」曹震在一旁提示:「免得蹧蹋了一匹好馬。」 「餵!」曹雪芹毫不考慮地說:「我餵。」 「好!」來保說,「你坐下來,我教你一點兒訣竅。」 於是來保談了好些馬經;他很健談,加以談的是親身的經驗,益顯的真切動聽,連曹頫、曹震都聽得出神了。這頓酒喝到未末申初,方式結束;曹震向曹雪芹作了一個暗示,讓他先行辭去。然後在文老三為來保預備的宿處——一座精緻而隱祕的小院落中,還有正事密談。 原來來保是奉旨趕往蘇州,去問江蘇巡撫高其倬——這正是曹雪芹不願跟杏香說的一段內幕:泰寧山的萬年吉地,在修地宮時出了毛病,但卻不一定是高其倬看走了眼。 原來雍正對高其倬用的心思很深,一方面想重用他,一方面又不大放心,要掌握著黜徙進退,自由處置的便利;所以命他以兩江總督兼署雲貴總督,希望他能成為鄂爾泰第二之意,可說期許甚高。但高其倬的才具怎能與鄂爾泰相比,性情更不似鄂爾泰那樣嚴毅;所以到了雲南一年多,始終還是「待觀後效」的兼署身分。 到了雍正十一年二月,高其倬奉旨回任。江南地方比雲貴舒服得多,又得與家人團聚,自是一大喜訊;奉旨以後辦交代,萬里南天,一站一站到了江寧,已是五月下旬,事情有發生變化了。 當高其倬奉旨署理雲貴總督時,兩江總督本派漕運總督魏廷珍署理;此人直隸景州人,康熙五十二年的探花,為人耿直。當文覺國師奉旨朝南嶽時,所經地方,封疆大吏多以欽差之禮接待,甚至跪拜大禮,只由魏廷珍不買賬。文覺懷恨在心,在寫給皇帝的密摺中隨便說了兩句不負責任的話,魏廷珍的兩江總督便署理不成,回任漕督;而高其倬則撿了一個便宜,可惜為時甚暫,因為湖南巡撫趙宏恩,拍上了文覺的馬屁。 這趙宏恩字芸書,漢軍鑲紅旗人;出身是一名歲貢。此人小有才幹,恰恰易於伺候小人;他知道,他人對文覺此行不甚關心不要緊,他不能不關心,因為南嶽衡山,就在他治下。因而事先仔仔細細打聽過,文覺此行到底是來幹甚麼? 打聽到一個對佛門淵源頗有研究的人,才知道五嶽之中,文覺獨朝南嶽的目的何在?就表面來說,是雍正皇帝要在大內宏開「法會」,選天下有學行的僧徒,親加考驗,特命文覺南來物色;其實呢,是文覺要過一過「衣錦還鄉」的癮。 原來佛教自達摩東來,創立禪宗以後,下分五派;至宋末元初,只「臨濟」、「曹洞」兩宗獨盛,臨濟聲勢尤在曹洞之上,而此宗的發祥地在南嶽。到得明朝,兩宗並衰。而入清以後,由於八旗王公以及各類新貴的提倡,兩派復又大盛,依舊是臨濟更勝曹洞。 順、康年間,有兩個力能呼風喚雨的大和尚,一個是杭州靈隱寺的弘禮,號具德;一個即是蘇州靈岩寺的弘儲,號繼起。弘禮門下造就了兩個名人,一個是為雍正皇帝許為正人君子的左都御史沈近思;一個是花卉翎毛名家惲南田。弘儲門下則多前明逃禪的遺民志士,如吳江縣知縣熊開元,便皈依在弘儲座下,法號正志;還有一個超揆,是弘儲最小的弟子,據說是「東林孤兒」。 明朝末年,東林黨與魏忠賢、客氏這一夥閹黨的衝突,正氣凜然的東林黨,備受荼毒;但孝子出於忠臣之門,留下了一班卓爾不凡的好子弟,以黃尊素之子黃宗羲為首的東林第二代、第三代,世稱「東林孤兒」;提起這四個字,令人肅然起敬,連「大人先生」亦不敢小看。因為如此,便有些先世是遺民,而跟東林扯得上些微關係的,往往以「東林孤兒」自居,不過超揆倒是確有來歷的。 超揆俗家姓文,單名一個果字。提起蘇州文家,名氣響遍江南;文徵明、文彭父子以後,出了個狀元文震孟,是東林鉅頭。文震孟的胞弟震亨,便是超揆——文果之父,順治二年絕食而死,得年六十一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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