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
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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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香抬頭看去,鐘面上長短針都指在「五」字剛過的部位,果然是卯初了;不由得微微一驚,「呦!」她說:「都快天亮了,喝杯酒睡吧!」 雖說只一大杯「京莊」花雕,卻很費事;用銅挑子倒上熱水,將酒杯坐在水中燙熱,再斟入小杯,讓曹雪芹拿杏仁之類的乾果下酒。 「酒也到口了,關子也賣過了,你該一面喝,一面講了吧?」 曹雪芹卻不想再講泰陵的故事,怕洩漏的祕辛太多,杏香不定那一天不留意,在閒談中透露了出去,只會惹禍,不會有任何好處,因而顧而言他的換了個話題。 「你懂不懂甚麼叫卯酒?」 「不就是卯時喝得酒嗎?」 「為甚麼卯時要喝酒?為甚麼有卯酒而沒有寅酒、辰酒?」 「那我就不知道了,」杏香笑道:「卯時我總是在做夢,從沒有吃過東西,更別說喝酒。」 於是曹雪芹從「點卯」、「應卯」談起;說到曉風多寒,從熱被窩中起身出門,易於受病,喝杯酒暖暖身子,風寒不侵,亦是養身之道。 「原來有這麼一個講究。」杏香說道:「那麼,出門住店,一早起來趕路,也得喝一頓卯酒嘍?」 「一點不錯,」曹雪芹問道:「你要不要來一杯?」 「好!」杏香便伸手去取曹雪芹的酒杯。 他卻將她的手按住了,低聲笑道:「你喝個皮杯好不好?」 杏香白了他一眼說:「我就知道你要出花樣。」話雖如此,卻無拒絕之意;曹雪芹含了一口酒,哺入她口中,當然也就摟住了好久不肯放手。 「你看!」臉朝外的杏香,將頭往後一仰,掙脫他的懷抱說道:「震二爺要起來了。」 曹雪芹便轉身去望,冰紋格子的窗戶,嵌的是明瓦,中間卻是尺許見方的一塊玻璃,為了賞雪,未用窗簾,從玻璃中望北屋,只見曹震的臥室中燈火嘩然,而且隱約還有人影。 「震二爺上午有事;下午我有事,真該睡了,不然,中午起不來。」 曹雪芹將餘瀝一飲而盡,欠身而起,走到窗前,望著庭中皚皚白雪,不免又想家了。杏香將酒杯、果碟略略收拾一下;重新鋪好了床,換了湯婆子的熱水,又封了炭盆的火,回頭看時,曹雪芹居然仍還負手佇立在窗前。 「你在想甚麼?想得這麼出神?」 「我在想家。」曹雪芹說:「像這種天氣,家裡一定替我預備一個足料的好火鍋,因為知道我最愛在下雪天找幾個談得來的人,喝酒、聊天。或者聯句、鬥詩牌。午初開始,總要到起更才散。」 「原來你是在想那些樂趣。」杏香問道:「你說『家裡』,是誰替你預備呢?」 「反正總有人吧!」 「誰呢?」 「是——」曹雪芹說:「是我姊姊,或者是震二奶奶做了送了來,也說不定。」 「震二奶奶?」杏香不解的問:「不就是震二爺的少奶奶?那,你不是該叫嫂子了麼?」 「可也是我的姊姊。」 「哎喲,我的芹二爺,你可真把我鬧糊塗了。」 「走!」曹雪芹拉著她的手說:「等會下來我再講給你聽。」 於是並頭而臥,曹雪芹在枕上將秋月和錦兒的身分與情分,絮絮低訴;當然也談到夏雲、冬雪,甚至碧文。曹家故事一時那裡說得完,但就浮光掠影的談一談那幾個人,已讓杏香神往無限了。曹雪芹倦了,也頗有睡意了,不知不覺地住了口;杏香卻還眼睜眼閉的在沉思,不自覺地嘆口氣說:「我要在你家就好了。」自己的聲音,警覺了自己,側臉看時,曹雪芹已經熟睡,微有鼾聲,想像自己覺得好笑;心裡空落落的,有著一種迫切需要甚麼東西來填補的渴望。 ▼第十二章 首先被驚醒的是杏香,掀開帳門問道:「誰啊?」 「是我!」是翠寶的聲音:「震二爺派人回來通知,要芹二爺趕快到仲四爺那兒,有京裡來的來大人,等著要看他。」 他的話還沒完,杏香已將曹雪芹推醒,說一聲:「趕快起來吧!震二爺派人接你來了。」接著披衣下床,先開了房門,放翠寶進來。姑嫂兩一面照顧曹雪芹梳洗穿戴,一面說起經過,語焉不詳,「我也鬧不清楚,甚麼京裡來的來大人。」翠寶說道:「反正一到了仲四爺那裡就知道了。」 「你一定聽錯了。」杏香接口,「一定是京裡來的大人。」 「翠寶姊說得不錯,是京裡來的來大人,不要緊,他不過想看看我,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事。」 「原來真有個京裡來的來大人,」翠寶問說:「倒是誰呀?」 「是我爺爺一輩兒的,我就管他叫來爺爺。」曹雪芹想想又奇怪,「這麼個下雪天,他上了年紀的人,到通州來幹甚麼?」 「當然是有要緊事。你就快請吧!」翠寶因為曹雪芹叫了她一聲「翠寶姊」,心裡一高興,決定將替曹震預備的一小鍋銀耳、紅棗、薏米、蓮子粥,送給曹雪芹享用;當下向杏香說道:「空心肚子出門可不好,預備別的吃食也來不及了,我那兒五更雞上有蓮子粥,你去端了來。」 「那,那不是替震二爺預備的嗎?」 「傻丫頭!」翠寶推了她一把,「回頭不會再燉嗎?」 「對了,我倒沒有想到。」杏香高高興興得去了。 「芹二爺!」翠寶問道:「杏香昨晚跟你談了些甚麼?」 「那可多了,我跟她聊了一宵,到天亮才睡。」 看看時間不多,翠寶單刀直入地問:「談到她跟我的事沒有?」 「喔,我到正要問你。」曹雪芹說:「震二爺是不是打算把你安置在易州?」 「易州?」翠寶搖搖頭,「我沒有聽他說過,我連這個地名都是頭一回聽說。」 「那麼,他是預備把你安置在甚麼地方呢?」 「說暫時還是在通州,也許得挪窩兒。」翠寶緊接著又問:「芹二爺,你到底怎麼樣?」 這話很難回答,曹雪芹故意虛晃一槍地問:「甚麼到底怎麼樣?」 「你別裝蒜,自然是指杏香。」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很喜歡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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