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
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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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唬人!那有這種事,蓋一座孔廟都蓋了好幾年,說修皇陵只要年把功夫,你這話騙誰?」杏香撇著嘴說。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泰陵已經修了好幾年了。」 「怎麼又跑出一個泰陵來了?」 「陵寢都有個名兒,譬如順治的陵叫孝陵;康熙的陵叫景陵;雍正的陵就叫泰陵。」 「為甚麼叫泰陵;為甚麼修了好幾年還沒有修好?」 「這話,說來可就長了。」 「你別不耐煩,細細兒說給我聽;你看一年能不能修得好?」杏香又說:「我替你拿茶,拿點心。」說著,便披衣起床。 曹雪芹實在想不通,她何以對這件事的興趣如此之大?反正有事在心,睡意全無,不妨作個雪夜長談;於是掀著被說:「你別費事了,我起來吧!」兩人都穿了短襖,撥碳烹茶;錫罐中有仲四供應的蘇州茶食。點飢消閒,重拾話題;曹雪芹對泰陵的由來,知道的不少,但也只能揀能談得談。 本來歷朝陵寢,皆集中於一地,既便於管理,亦便於祭掃;春秋謁陵,地方供應,也只有一次,累民不重。順治入關後,選定遵化州西北七十里的豐台嶺,改名昌瑞山,為陵寢重地。此山自太行迤邐東來,巍峨數百仞,重崗疊阜,萬壑千岩,前又金星峰,後有分水嶺,左右兩水,分流夾繞,匯集於龍虎峪,照勘輿家的看法,確實局尊脈貴,氣勢綿遠的萬年吉壤。 這方圓數十里,無數眠牛吉地的昌瑞山,只葬了兩位皇帝、一位太皇太后,總共只有孝陵、景陵、昭西陵三座陵寢,雍正要選吉壤,何愁不得?但他卻要別選陵地。說穿了,不足為奇,他實在怕他的地宮,密臨父祖,更怕見為他逼死的母后,朝夕責以不孝之罪。小杖尤可,「大杖則走」,走向何處?是不能逃回人間的。 尤其是雍正七年得了怔忡症以後,下定決心「敬鬼神而遠之」。但也必須有一番做作;先把精通堪輿的福建總督高其倬調進京來,隨同怡親王胤祥,踏勘相度以後,方在十二月初,下了一道上諭,第一段說:「朕之本意,原欲於孝陵、景陵之旁,卜擇將吉地;而堪輿之人,具以為無可營建之處,後經選擇九鳳朝陽山吉壤具奏。此地近依孝陵、景陵,與朕初意相合。」 昌瑞山範圍甚廣,密臨孝陵、景陵之處,無可營建,附近總還有地可選,所以必得有九鳳朝陽山這麼一個周折。至於不能用的理由,當然是地形不好;但如何不好,必得有個能令人信服的說法。這就必須找一個公認為對堪輿一道居於宗師地位的人出來,才能壓得住浮議;這個人就是高其倬。 於是上諭在「與朕初意相合」之下,緊接著來了第二段:「及精通堪輿之臣工,再加相度,以為規模雖大,而行局未全;穴中之土,又帶沙石,實不可用。今據怡親王、總督高其倬等奏稱:相度的易州境內泰寧山太平峪萬年吉地,實乾坤聚秀之區,為陰陽合匯之所,龍穴沙水,無美不收;形勢理氣,諸吉咸備等語。其言山脈水法,條理分明,洵為上吉之壤。」 吉壤發子孫,這是已經看中意了。但只顧後輩不顧先人,未免說不過去,所以又有第三段:「但於孝陵、景陵相去數百里,朕心不忍;且與古帝王規制典禮有無未合之處,著大學士、九卿,詳細會議具奏。」 大學士以張廷玉為首,自是先意承旨;引經據典覆奏:「謹按帝王世紀及通志、通考諸書,歷代帝王營建之地,遠或千餘里,近亦二三百里,地脈之呈瑞,關乎天運之發祥,歷數千百里蟠結之福區,自非一方獨善其靈秀。今泰寧山太平峪萬年基地,雖與孝陵、景陵相去數百里,然易州及遵化州,皆與京師密臨,實未為遙遠。」這段文章只在遠近上做文章;對於陵寢應集中於一處以便保護奉祀,避而不談。孝陵、景陵自不便略而不提,卻有無端硬插入「與京師密臨」一語;易州在西,遵化州在東,京師居中,亦目前而言,自然不算太遠,但既葬於易州泰寧山,與京師便不相干,倘謂重泉之下,亦有省親問安的舉動,相去數百里,豈非太不方便了? 當然,不會有人敢如此駁辯;因而在一段頌讚吉壤的文字之後,便是語氣欣然的上諭:「大學士、九卿等,引據史冊典禮陳奏,朕心始安,一應所需工料等項,具著動用內庫銀兩辦理。規模制度,務從儉樸,其石像等項,需用石工浩繁,頗勞人力,不必建設。著該部遵行。」 於是雍正八年開始,動工修築泰陵。杏香計算了一下,前後歷時六年,應該修好了;這樣便又有了疑問。 *** 「六年工夫修一座皇陵,還沒有完工嗎?」 「對了。」 「多大的工程,六年還修不好。」 「這有個緣故,說起來,真的是話長了——」 「又說這話!」杏香一面打斷,一面在曹雪芹額上戳了一指頭;出手很重,尖尖的指甲竟掐出了一道紅印子。這點疼痛曹雪芹還忍得住,沒有出聲;杏香卻深悔孟浪,自然也覺得歉疚,還有些心疼,也有點怕他惱怒,隨即便摟著他的脖子,賠笑撫慰。 「乖乖,我不是故意的,疼不疼?」 「沒有甚麼。」曹雪芹故意閉上眼睛,享受著那一份溫馨。 「既然沒有甚麼,你就慢慢兒講給我聽;其中一定有段新聞。」杏香在他耳際廝磨著,柔聲問說:「是嗎?」 這一下,曹雪芹把不能說得也說了;雍正皇帝蓄意不願在昌瑞山長眠的原因雖不便透露,卻需有句話交代:「原來說泰寧山的風水是如何了不得的好,亦不盡然;包裹歸堆一句話,那時的皇上,不願意葬在昌瑞山。」 「為甚麼呢?」 這一問在曹雪芹意料之中,所以從從容容的答說:「風水,各人有各人的看法,雍正皇帝對此道也很精的,他覺得昌瑞山的風水不好,所以不願把陵修在那兒。不過,這話他自己不便說,得找個人來替他下一番說詞,當然,在昌瑞山以外,得另外找一塊好地,也是高總督一定要辦到的事。無奈,看來看去,只有泰寧山比較上還好,只好將就著用了。」 「一將就,就出了毛病。」杏香很快的接著問:「是不是?」 曹雪芹沒有接她的話,管自己說道:「為了讓高總督盡心盡力,雍正皇上先下了賞,把他由福建調到兩江,管江蘇、安徽、江西三省。進京以後,怡親王把上頭的意思,悄悄兒告訴了他,陪著他去看地;看了幾塊,細細比較,說泰寧山還好。等畫了圖送了上去,雍正皇上親自召見,問他:挖下去會不會有水有沙?高總督說不會。於是讓他回去了;馬上又下了一道上諭,以兩江總督署吏雲貴總督。這就是說,官是兩江總督,本衙門在江寧,家眷也在江寧,辦事可是在雲南昆明。」 「那有這樣子做官的?『雲貴半邊天』,江南的總督,萬里迢迢到那兒去辦事,倒不怕麻煩?」 「皇上不怕麻煩,做臣子的敢怕嗎?」曹雪芹又說:「其中的緣故,我不說,你倒猜上一猜?」 「我怎麼猜得到?好了,」杏香推著他說:「說到要緊關頭上賣關子,最缺德了。」 曹雪芹笑一笑說:「說我缺德,索性缺一回德,你倒杯酒我喝。」 「這會兒喝酒?」 「怎麼不能喝?不但能喝,還有名堂,叫做卯酒。」曹雪芹望著條案上的自鳴鐘說:「你看,這不是交卯時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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