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 |
四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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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答應著,站起身來走到來保身邊,替他斟滿了酒;來保不待他勸,自己幹了一杯,等曹雪芹斟第二杯時,他說,「難得的還是匹白馬,一根雜毛都沒有。」 「這不是純駟嗎?應該供養在天廄的。」 「可惜破了相,耳朵上讓別的馬咬了個缺口,破了相,不能在宮裡喂了。不然也輪不到你。」 「是!」曹雪芹很高興得說:「像這種下雪天,騎一匹白馬,那才有意思,謝謝來爺爺。」說這,他放下酒壺又請了個安。 「你倒先別謝我,我告訴你,這匹馬雖好,可是有脾氣。你得親自喂;跟馬有了感情,保管你得力。」來保又重複一句:「你得親自喂!你聽清楚了沒有?」 「來爺爺的意思是,你如果不能親自喂,趁早說。」曹震在一旁提示:「免得糟蹋了一匹好馬。」 「喂!」曹雪芹毫不考慮地說:「我喂。」 「好!」來保說,「你坐下來,我叫你一點兒訣竅。」 於是來保談了好些馬經;他很健談,加以談的是親身的經驗,益顯的真切動聽,連曹頫、曹震都聽得出神了。這頓酒喝到未末申初,方式結束;曹震向曹雪芹作了一個暗示,讓他先行辭去。然後在文老三為來保預備的宿處—一座精緻而隱秘的小院落中,還有正事密談。 原來來保是奉旨趕往蘇州,去問江蘇巡撫高其倬——這正是曹雪芹不願跟杏香說的一段內幕:泰甯山的萬年吉地,在修地宮時出了毛病,但卻不一定是高其倬看走了眼。 原來雍正對高其倬用的心思很深,一方面想重用他,一方面又不大放心,要掌握著黜徙進退,自由處置的便利;所以命他以兩江總督兼署雲貴總督,希望他能成為鄂爾泰第二之意,可說期許甚高。但高其倬的才具怎能與鄂爾泰相比,性情更不似鄂爾泰那樣嚴毅;所以到了雲南一年多,始終還是「待觀後效」的兼署身份。 到了雍正十一年二月,高其倬奉旨回任。江南地方比雲貴舒服得多,又得與家人團聚,自是一大喜訊;奉旨以後辦交待,萬里南天,一站一站到了江寧,已是五月下旬,事情有發生變化了。 當高其倬奉旨署理雲貴總督時,兩江總督本派漕運總督魏廷珍署理;此人直隸景州人,康熙五十二年的探花,為人耿直。當文覺國師縫製朝南嶽時,所經地方,封疆大吏多以欽差之禮接待,甚至跪拜大禮,只由魏廷珍不買帳。文覺懷恨在心,在寫給皇帝的密折中隨便說了兩句不負責任的話,魏廷珍的兩江總督便署理不成,回任漕督;而高其倬則撿了一個便宜,可惜為時甚暫,因為湖南巡撫趙宏恩,拍上了文覺的馬屁。 這趙宏恩字芸書,漢軍鑲紅旗人;出身是一名歲貢。此人小有才,恰恰易於伺候小人;他知道,他人對文覺此行不甚關心不要緊,他不能不關心,因為南嶽衡山,就在他治下。因而事先仔仔細細打聽過,文覺此行到底是來幹什麼? 打聽到一個對佛門淵源頗有研究的人,才知道五嶽之中,文覺獨朝南嶽的目的何在?就表面來說,是雍正皇帝要在大內宏開「法會」,選天下有學行的僧徒,親加考驗,特命文覺南來物色;其實呢,是文覺要過一過「衣錦還鄉」的癮。 原來佛教自達摩東來,創立禪宗以後,下分五派;至宋末元初,只「臨濟」、「曹洞」兩宗獨盛,臨濟聲勢尤在曹洞之上,而此宗的發祥地在南嶽。到的明朝,兩宗並衰。而入清以後,由於八旗王公以及各類新貴的提倡,兩派複又大盛,依舊是臨濟更勝曹洞。 順、康年間,有兩個力能呼風喚雨的大和尚,一個是杭州靈隱寺的弘禮,號具德;一個即是蘇州靈岩寺的弘儲,號繼起。弘禮門下造就了兩個名人,一個是為雍正皇帝許為正人君子的左都禦史沈近思;一個是花卉翎毛名家惲南田。弘儲門下則多前明逃禪的遺民志士,如吳江縣知縣熊開元,便皈依在弘儲座下,法號正志;還有一個超揆,是弘儲最小的弟子,據說是「東林孤兒」。 明朝末年,東林黨與魏忠賢、客氏這一夥閹黨的衝突,正氣凜然的東林黨,備受荼毒;但孝子出於忠臣之門,留下了一班卓爾不凡的好子弟,以黃尊素之子黃宗羲為首的東林第二代、第三代,世稱「東林孤兒」;提起這四個字,令人肅然起敬,連「大人先生」亦不敢小看。因為如此,便有些先世是遺民,而跟東林著的上些微關係的,往往以「東林孤兒」自居,不過超揆倒是確有來歷的。 超揆俗家姓文,但名一個果字。提起蘇州文家,名氣響便江南;文征明、文彭父子以後,出了個狀元文震孟,是東林巨頭。文震孟的胞弟震亨,便是超揆—文果之父,順治二年絕食而死,得年六十一歲。 「中丞」趙宏恩所求教的那個人問說:「請問,超揆如果今年還在世,應該是多少歲?」趙宏恩被提醒了,「就算他是遺腹子好了。」他曲著手指說,「順治二年一歲,十八年十七歲;康熙六十一年就是八十八歲了,今年雍正十一年,好傢伙,明年不就是百歲大慶了。」 「正是這話嘍。中丞,你想,如今還會有個九十九歲的老和尚來朝南嶽嗎?」 這個「老和尚」就是文覺,他自稱是繼起「關山門」收的弟子超揆,以前一直如此冒充,現在要改口也改不過來了,只好將錯就錯充到底。但一路上隨處都有通人,有的算一算年齡不對,私地下付之一笑,不大理他;有的故意請教他俗家的年齡;凡此都是文覺大為困窘,趙宏恩決定不讓這種事發生。 趙宏恩心想,要巴結文覺,首許識得忌諱,在事的官員,不妨預先告誡;請來陪「國師」的在籍紳士,卻不便以官府勢力相加,湖南人是有名的「騾子脾氣」,越是叫他要識趣,他偏不識趣。不過湖南人最重桑梓之情,不妨從這方面下手來試一試。 於是他備下盛宴,將省城到衡州府,預計能夠跟文覺見面的士紳都請了來。觥籌交錯之餘,閑閒談起,這一回國師南來,是一個能夠將民隱上達的難得的好機會,向大家殷殷求教,應該提出一些什麼要求,請文覺回京覆命時,造膝密陳? 發言的很多,內容也很廣泛,但一直認為湖南人最大的痛苦是,徭役特重。因為湖南是中原通西南的孔道,所以只要在西南用兵,湖南便是畢經的沖途,當年平「三藩之亂」時,湖南被騷擾的雞犬不寧,這幾年苗疆有事,湖南複又大造池魚之殃。國家為了戡平打亂,不得已而起大兵討伐,這是舉國皆當效力之事,不應獨獨苦累湖南百姓。 趙宏恩聽完了所有的意見,當即以極誠懇的態度表示,他身為地方長官,對民間的隱痛,早已深切地感受到了;湖南徭役太重,他奏報過不止一次;可是皇帝不能因為某一省督撫的請求,破格准許。此例一開,是問對他省又如何? 「國師這一次來,我當然要把本省的苦楚,跟他詳詳細細談一談,請他代達天聽。不過,」趙宏恩加重了語氣說:「把我們的話,轉奏給皇上是一回事,肯不肯替我們湖南人說好話又是一回事。湖南有什麼請求,事關通案,礙難照準,皇上也有皇上的苦衷。如果旁邊另外有人幫我們湖南人說話,皇上自己降至加恩湖南,恩出自上,不算湖南人的請求,他省無可援例,這情形就達不相同了。」 一席話說的舉座動容,趙宏恩卻不在作聲了;讓士紳們自己私下去談論,終於得出一個結論:不管怎麼樣要把文覺拉到湖南這一邊來,幫湖南人說好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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