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 |
四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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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居然能嘗得出來是雪水。」杏香笑道;「總算我沒有白挨了半天凍。」 說著,她將雙手伸了出來——原來剛才是用十指刨雪、又用手指壓實,費了好半天的事,也不過才得了半挑子的雪水。這時候春筍似的十指,自然不凍了,但做手背上鮮豔斯玫瑰的一塊紅色,按一按發硬,是凍瘡初起的徵兆。 「我替你揉化了它。不然,已結成紫紅硬塊,就非潰爛不可了。」說完,曹雪芹將她的左手握在張中,不徐不急得揉著。 「莫非你長過凍瘡?」杏香問,「說得滿在行,揉得也很對勁。」 「我倒沒有長過。我家從前有幾個女孩子,冬天一張凍瘡,都找我來替他們揉。」 聽得這話,杏香抬著眼看他,靈活的眼珠,很快的轉了幾下,低下頭去問說:「是他們找你來揉,還是你願意替他們揉?」 「這有什麼兩樣?」曹雪芹緊接著說:「咱們別抬杠,聊點兒別的。」 「聊什麼?」杏香說,「聊你家的那幾個女孩子好不好?」 曹雪芹不答,只搖搖頭,臉上閃過一抹蕭索。 「是不是惹你傷心了?」杏香很謹慎的,「如果是,芹二爺,我是無心的。」 「沒有什麼。別提了!」曹雪芹說,「月亮出來了,把燈滅了吧!」 杏香便去吹滅了油燈;將滿之月,照映皚皚白雪,又是新糊的窗紙,屋子裡一片白光;一盆紅碳,令人興起一種莫辨陰陽的幻覺,連帶浮生了奇異的亢奮;彼此都忍不住想緊緊摟保對方,也想為對方緊緊摟報。 【第三十章】 「你要在熱河帶多少時候?」 「大概三、四個月。到時候,我震二哥來接我的班。」 「那麼,震二爺這幾個月呢?」杏香問說:「住在哪裡?」 「自然是京裡。」 「不見得吧。」 聽她這話,似乎別有所見所聞似的,曹雪芹倒詫異了;「你說,」他問:「震二爺會在哪兒?」 「我不知道。反正不會常在京裡。」 「這話是打哪兒來的呢?」 杏香告訴曹雪芹說,曹震已經跟翠寶談過,打算將她安置在一處地方——不知在何處,只知絕非在京,當然,一切澆裹,都歸曹震。費安排的是杏香。翠寶的意思是,要看曹雪芹跟杏香是否彼此有情?倘或男歡女愛,正好「綠楊並作一家春」,姑嫂配他們弟兄;如果曹雪芹無意於此,翠寶既然決心委身曹震,就得替杏香找個歸宿,才能脫然無累得去從良。不過,這話在翠寶跟杏香可以實說;杏香對曹雪芹卻羞於自媒,納納然,伶牙俐齒都不知哪裡去了。而曹雪芹卻根本還沒有工夫打算到本身;首先聽說曹震要置外室,不由得就替錦兒擔心。 形象怎麼會猜到他的心事,見他擁衾抱膝,一臉上心事的模樣,不由得大為困惑,推著他問說:「你在想什麼?到底聽見了我的話沒有?」 「你,你說什麼?」曹雪芹轉過臉來,茫然的望著。 「我是說,震二爺如果不住在京裡,會住在哪兒?」 「喔?」曹雪芹定定神說,「等我來想一想。」 只要去想,就不難明白。他也聽說過不止一遍,曹震有幾家大木廠撐腰,營謀陵工的差使,據說已成定局;開年一過燈節,便可動工,那是曹震常駐工地,住在何處,不言可知。 「易州。」 「易州在哪裡?」 「在京城南方,偏西面一點兒。」 「有多遠?」 「這我就說不上來了。」 杏香大為失望,「問了半天,一點邊兒都摸不著。」她說:「等於白問。」 曹雪芹不面歉然,「離京城也不至於太遠。」他說:「易水你總知道吧,『風蕭蕭兮易水寒』。」 這總算讓杏香摸著點邊了,「原來是出刺客的地方。」她問,「震二爺幹嗎到哪兒去住?」 「大概要去修陵,陵寢,你懂不懂?」 「不就是皇上的墳墓嗎?我們東昌府就有座顓頊陵,前面有口井,叫做聖水井。」杏香又問:「震二爺是去修誰的陵?」 「自然是今年駕崩的雍正皇帝的陵。」 「那得好幾年的工夫吧?」 「不!最多年把功夫。」 「你別唬人!哪有這種事,蓋一座孔廟都蓋了好幾年,說修皇陵只要年把功夫,你這話騙誰?」杏香撇著嘴說。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泰陵已經修了好幾年了。」 「怎麼又跑出一個泰陵來了?」 「陵寢都有個名兒,譬如順治的陵叫孝陵;康熙的陵叫景陵;雍正的陵就叫泰陵。」 「為什麼叫泰陵;為什麼修了好幾年還沒有修好?」 「這話,說來可就長了。」 「你別不耐煩,細細兒說給我聽;你看一年能不能修得好?」杏香又說:「我替你拿茶,拿點心。」說著,便披衣起床。 曹雪芹是在想不通,她何以對這件事的興趣如此之大?反正有事在心,睡意全無,不妨作個雪夜長談;於是掀著被說:「你別費事了,我起來吧!」兩人都穿了短襖,撥碳烹茶;錫罐中有仲四供應的蘇州茶食。點饑消閒,重拾話題;曹雪芹對泰陵的由來,知道的不少,但也只能撿能談得談。 本來歷朝陵寢,皆集中於一地,既便於管理,亦便於祭掃;春秋謁陵,地方供應,也只有一次,累民不重。順治入關後,選定遵化州西北七十裡的豐台嶺,改名昌瑞山,為陵寢重地。此山自太行迤邐東來,巍峨數百仞,重崗疊阜,萬壑千岩,前又金星峰,後有分水嶺,左右兩水,分流夾繞,彙集于龍虎峪,照勘輿家的看法,確實局尊脈貴,氣勢綿遠的萬年吉壤。 這方圓數十裡,無數眠牛吉地的昌瑞山,只葬了兩位皇帝、一位太皇太后,總共只有孝陵、景陵、昭西陵三座陵寢,雍正要選吉壤,何愁不得?但他卻要別選陵地。說穿了,不足為奇,他實在怕他的地宮,密臨父祖,更怕見為他逼死的母后,朝夕責以不孝之罪。小杖尤可,「大杖則走」,走向何處?是不能逃回人間的。 尤其是雍正七年得了怔忡症以後,下定決心「敬鬼神而遠之」。但也必須有一番做作;先把精通堪輿的福建總督高其倬調進京來,隨同怡親王胤祥,踏勘相度以後,放在十二月初,下了一道上諭,第一段說:「朕之本意,原欲於孝陵、景陵之旁,卜擇將吉地;而堪輿之人,具以為無可營建之處,後經選擇九鳳朝陽山吉壤具奏。此地近依孝陵、景陵,與朕初意相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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