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 |
四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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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有些發窘,明知應該怎麼回答;只為曹家的規矩嚴,在這樣的場合,做弟弟的自然而然就拘謹了。曹震當然明白他的隱衷,笑著說道:「你這會兒別問他,他臉皮子薄。」曹雪芹笑不作聲,只捏著杏香的手,低聲說道:「你剛才不說餓了嗎?你想吃什麼?」 「一桌子的菜,還有火燒,我什麼不好吃。」 「我以為你想吃粥呢。」 杏香看了他一眼說:「你想吃粥,老實說好了;我還能不聽使喚嗎?何必拐彎抹角的取巧兒?」說著,她站起身來,嫋嫋挪挪得出屋去了。 原來走廊藏風之處,架著一具小風爐;翠寶拿燒鴨架子煨著一瓦罐粥,火候已到,香味透入重簾,曹雪芹很想喝一碗,卻不好意思差遣杏香,因而耍個小小的槍花。不到心直口快的杏香,一下拆穿,而且似有誤會,使得曹雪芹頗為不安,所以緊接著跟了出來。 「你又出來幹什麼?」杏香正揭開蓋子在料理,回頭說道:「外頭冷,快進去!」 「我陪陪你。」曹雪芹說。 杏香沒功夫跟他搭話了,她一手提著「手照」,一手挾著長竹筷在撈鴨架子;白氣濛濛,往上直冒,「手照」的火焰被沖得一閃一閃,看不真切,那具鴨架子有大,纖手力弱,很難對付。剛夾了起來,「撲通」一聲,又掉在粥罐裡,滾燙的粥,幾乎濺到她手上。 「我來!」曹雪芹說:「你只管掌燈好了。」 於是杏香將竹筷交了給曹雪芹,舉燈高照;曹雪芹拿鴨架子夾了出來,杏香便下鹽、下胡椒、下香頭,最後將撕好的一碗燒鴨絲傾了下去;曹雪芹不由得久咽了口唾沫。 「看你饞得這樣子!」杏香笑道:「那像個公子哥兒?」 「我從來都不覺得我是什麼公子哥兒。你跟我處長了就知道了。」 杏香方欲搭話,一眼瞥見魏升,便縮住了口,招招手喊道,「魏升哥,魏升哥,勞駕,來端一端。」 魏升原是有事來回,將一罐粥端入堂屋以後,趨至曹震身邊,低聲說了幾句,只見曹震的雙眉便微微皺了起來。等魏升一出去,他說:「早點散吧!我明兒得起早。」 「怎麼回事?」曹雪芹問。 「明兒一大早,京裡有人來,我非去接不可。」曹震又說:「與你不相干;你儘管睡你的。不過明兒下午,得防著四叔來找你陪他做詩。」 聽著一說,曹雪芹有些緊張「四叔不會明兒上午來找我吧?」 「不會,」曹震答說:「明兒一大早我跟四叔在一起,陪京裡下來的人,一直要到飯後。上午不會有事。」 「嗯,嗯!咱們喝粥吧!「 這頓粥自然喝得痛快淋漓,食飽摩腹,得想法子消食;自然不能喝普洱茶,便只有嚼豆蔻了。 「雪芹,」曹震在他們姑嫂收拾餐桌時,將曹雪芹邀入臥室,低聲問到:「翠寶杏香,跟你談了些什麼?」 曹雪芹一是無從回答,想了一會說:「翠寶問我,喜歡不喜歡杏香?」 「還有呢?」 「還有,她說,不必想別的,只說喜歡不喜歡好了。」 「那麼,你怎麼說呢?」 「因為翠寶的話,似乎表示我不必有什麼顧慮,所以我也就老實說了。」 「是喜歡?」 「是的。」 「還有呢?」 「沒有了。」 曹震點點頭,沉吟了好一會,方又開口:「雖說一切有我,不過有四叔在,也是麻煩。」她說;「什麼事你都推在我身上好了。」 「是!」曹雪芹說:「我本來也是這麼打算。」 【第二十九章】 「雪停了。」杏香一進門就說。 「嗯。」曹雪芹心不在焉地答應著,逕自走向書桌,先將油燈撥亮,然後坐下來開抽斗找紙。 「怎麼?」杏香一面在炭盆上續碳,一面問說:「你要寫什麼?」 「忽然得了兩句詩,把它寫下來;明兒個也許用得著。」紙有了,筆也有了,擔墨水匣卻結了冰,硯臺記不起放在何處,找起來很費事。不由得擱筆歎氣。 問明瞭緣故,杏香說他:「你說你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公子哥兒,可是舉動脾氣,明擺著是個公子哥兒。這麼一點事就把你難倒了,你說你有了兩句詩,索性再來兩句,湊成一首;我替你烤墨水匣子去。」 「啊,啊!」曹雪芹在自己前額拍了一巴掌,「真的,我竟沒有想到。勞駕,勞駕!」說著,將一具雲白銅的墨水匣遞了給杏香。 杏香從小在他哥哥書房中玩,對處理這些事很在行。她是在紫銅挑子上架起一雙夾碳的鐵筷,拿抹布裹著墨水匣,置在鐵筷上用滾水蒸。不多片刻,連抹布將墨水匣提到一邊,擺到不燙手,輕輕揭開,依舊是色澤均勻稠濃的一盒好墨。 「妙極了!」曹雪芹驚喜地說:「真沒有想到,你料理得這麼好。」 「你現在相信我也是讀書人家出身了吧?」 「我沒有不相信過。對了,我還得跟你談談令兄跟你嫂子的事—」 「回頭再談吧!」杏香打斷他的話說,「你的詩作得了沒有?」 「有一句不大妥當,仄起的頭一個字要用去聲才響,還得推敲。」 「好吧!你推敲,我烹茶。」 說完,她將紫銅挑子中的熱水倒在面盆中,悄悄打開房門出外;曹雪芹不知她去幹什麼,也無心去問,將一首七絕改好,寫了下來。擱筆一看,恰好杏香用個託盤捧了一壺過來。 「我不知道你愛喝龍井還是大方,我沏的是龍井。」 「都行。」 杏香便倒出一杯來,自己先嘗了一口,然後轉個方向,捧給曹雪芹。 「你得仔仔細細嘗一嘗,看看到底好不好?」 聽她這麼說,料知其中有故,曹雪芹便先聞香味,然後喝一口,閉上眼睛,細細品味,覺得茶味似乎與平常不同。 「好!」 「好在哪裡?」 這可將曹雪芹考倒了;不過,這也不必急,再喝一口,點頭咂舌的一面作出品味的神情,一面捉摸其中的妙處。偶爾瞥見那把紫銅挑子,恍然大悟,卻有盤馬彎弓,不直接說了出來。 「你知道京城裡的水,那裡最好?」 「我沒有進過京,拿知道?再說,京城那麼大,就去過,也未見得就能說得上來。」 「那麼,我告訴你吧,是玉泉山的泉水;當今皇上品評為『天下第一泉』。不過,這雪水也不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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