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四一


  曹雪芹答應著,找了仲老四的夥計相陪,騎馬到了曹頫寓處;不了撲了個空,曹頫到倉廠侍郎那裡做客去了。

  「四老爺留下話,有差事派給你。」何謹捧出一部順天府志來;曹頫派給曹雪芹的差事是,由京師到熱河,一路上行宮所在地的里程,與康熙、雍正兩朝為行宮所提的匾額對聯,都抄錄下來。這件差事不費事。曹雪芹吃了午飯,從容開手;不過個把時辰,便已完工。曹頫、曹震亦都先後到了。曹雪芹交了卷,曹頫略略看了一下,擱在一邊;正要考察他看了些什麼書,曹震搶在前面,裝出很要緊的神色開了口。

  「雪芹,你快回去吧,仲死回頭會帶兩個人來看我。有什麼話交待,你替我記住;有東西交下來,你也替我收者。」

  「是!」曹雪芹看著曹頫問:「四叔還有什麼事?」

  「事是有,今天總不行了。」

  「明兒下午吧!」曹震怕他第二天早晨起不來,「明兒上午我要讓雪芹替我寫幾封信。」

  「好!」曹頫點點頭,「你明兒下午來。」

  「是!」曹雪芹答應著退了出來;抬頭一望,彤陰漠漠,看來要下雪了。

  果然,馬到半路,空中已飄來鵝毛般的雪片;到地融化,最滑馬蹄,那趟子手是好身手,一催馬腹趕了上來,幫著曹雪芹收緊韁繩,才不至於傾跌,但已將他驚出一身冷汗。

  談到剛才幾乎馬失前蹄的事,杏想不由得替他犯愁。

  「年底下,一路雨雪,又是山路,怎麼走法?」

  「我自己會留神,你不必提我擔心。」曹雪芹滿飲一杯,「這種天氣,能跟你們在一起圍爐喝酒聊閑天,實在是人生一樂。」

  「一點不錯。」翠寶答說:「一年多了,心裡難得有像今天這麼舒坦過。芹二爺,我有句話,不知道能不能說?」

  「有什麼不能?咱們一見如故;我說心裡的話,我可是一點兒也沒有把你們看低了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翠報一疊連聲地:「這就是我心裡覺得舒坦的緣故。下午我跟杏香一直在談芹二爺你——」

  「幹嘛呀!」杏香打斷她的話,不讓她說下去:「老說廢話。」

  「人生在世,能說幾句正經話?」曹雪芹接口,「一天到晚說正經話,不把人悶死了?」

  「好吧!你們說正經話去吧!可就別扯上我。」

  「行!」曹雪芹使個小小的手段,「我今兒聽了一段新聞,足可下酒。我先讓你們看一樣東西;我屋子裡有個嵌螺鈿的烏木盒子,勞你駕給拿了來。」

  杏香不知是計,很快地走了;曹雪芹望著她的背影匿笑。這一笑,翠寶自然就明白了。

  「原來是條調虎離山之計。」

  「對了!」曹雪芹說:「你不是有話要跟我說嗎?」

  「是的!」翠寶沉吟著。

  曹雪芹並不催她,「該說不該說,你慢慢兒琢磨吧。」他說,「杏香一時回不來。」

  「這,」翠寶問道:「那是什麼道理?」

  「根本沒有那麼個盒子,盡她找去吧!」

  這句話倒提醒了翠寶,心裡在想;杏香當然知道他的用意,也會想到她會跟曹雪芹說她的事。如果她真的不願意,一定會很快的回來,籍以阻擾他們談話;否則就會將計就計,故意躲在南屋,容她從容細談。因此這一下倒是試探杏香心意的一個機會,她就索性暫且不提了,「緩一緩吧!」她說,「我這話能不能跟你說,過一會兒就知道了。能說可以當著人說,不能說,說了也無用。」

  「這叫什麼話。」曹雪芹搖搖頭,「透著有點兒玄。」

  「玄就玄吧。」翠寶笑道:「來、來,我敬你一杯酒,算是賠罪。」

  但等到太久,曹雪芹終於忍不住了,「你不是有話跟我說嗎?」他說,「如果不想說了,你也說一句,咱們可以聊別的。」

  翠寶心想,杏香故意拖延著,她的心意便很明顯了,那就不如讓他們自己在枕上去私語,豈不更美?不過,為了踏實起見,至少有一句話得問一問。

  「芹二爺,你老老實實說一句話,你喜不喜歡杏香?」她緊接著又說,「你不必想別的,光說喜不喜歡就好了。」

  這表示回答之前,不須有任何顧慮,曹雪芹便毫不遲疑地說:「喜歡。」

  「我看你也喜歡她。」翠寶臉上忽然浮起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似乎又安慰、有傷感似地:「看來我們倆要苦出頭了。」

  表情奇怪,話中又透著蹊蹺;但也無從究詰,只怔怔的望著翠寶,毫不掩飾他的困惑。

  「我看看去。」

  等翠寶起身想到對面去看杏香時,杏香卻一掀門簾,進來便鼓起嘴說:「你騙人!哪裡有什麼嵌螺鈿的烏木盒子?」

  「沒有?」曹雪芹故作詫異的:「我記得是放在書桌上的。」

  「別裝了!」杏香伸一指,輕輕在他額上戳了一下,「根本就是想把我支使開去,不知道要說我什麼?」

  曹雪芹忍不住笑了;轉眼看翠寶也有像嘲弄的表情,便把話頂了回去說:「你既然知道,怎麼不趕緊回來?不是明擺著讓我們有工夫談你?」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趕緊回來?告訴你吧,我在屋子外面占了老半天了。」杏香伸出手來,「你摸摸我的手。」

  「好啊!虧得沒有罵你。」曹雪芹一摸她的手,果然冰涼;便又埋怨著說:「你看你,要長了凍瘡,你就識得厲害了。」

  「趕緊揉!」翠寶接口;然後挪一挪椅子,跟曹雪芹各自拉住杏香的一隻手,在手背上使勁揉著。

  「你簡直自討苦吃!我跟你嫂子,一共也沒有說上三句話,你自己罰自己站了好半天,冤不冤?」

  「也不能說冤。」杏香若無其事地說,「想聽的話,只要一句就夠了。」

  「是嗎?」曹雪芹故意揚起臉來,看這杏香問。

  「我不知道。」杏香把視線避了開去,還故意繃著臉。

  「這會兒別問她。」翠寶暗示著:「回頭她會把我們在下午談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訴你。」

  「行了!」杏香把手縮了回去,自己去撚耳垂,又摸摸臉,等自己覺得氣脈都流通了,才坐下來說;「我可餓了。」

  剛扶起筷子,只聽門外有人聲;不言可知,使曹震回來了。杏香便又把筷子放下,與曹雪芹、翠寶一起都占了起來。

  「好傢伙!」曹震一進門便嚷,「差一點摔我一大跤。」

  「巧了,」杏香笑道:「真是難兄難弟。」

  「摔著了沒有?」翠寶上前接過曹震的皮帽子,又替他卸馬褂。杏香便收拾餐桌,在上首另外擺了一副杯筷。

  「這麼大的雪。」曹震一坐下來,邊看著杏香說:「你想回去也不成了。」

  「這叫下雪天留客。」杏香看著曹雪芹說:「只怕天留人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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