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三八


  「別客氣!」曹雪芹說道:「錢上是四個篆字:萬國通寶。」

  「原來這就叫篆字。」說著,杏香轉臉去看翠寶。

  「沒有外人,」仲四開始安排,「就一起坐吧。」

  照他的指定,翠寶坐在曹震右面,杏香卻與曹雪芹並作一方。坐定敬酒,又布了菜,變成對得聊了起來;向隅的仲四,不是在兩面插嘴,席面上就立刻熱鬧了。

  「我看你衣服多了吧?」仲四向滿面泛紅的翠寶說。

  「是啊!」翠寶說,「倒是杏香穿斗篷的好,進屋子就脫了,出去再穿;我的皮襖穿在身上,脫了不像樣。」

  「你不是帶了衣包,乾脆到裡面去換了。」說著,仲四手一指,「喏,曹二爺住這裡。」

  翠寶雙眼很快的往曹震一瞟,站起身來,攜著衣包進屋去了。

  「你呢?」仲四又轉臉問杏香。

  杏香並無表示,曹雪芹搶著說道:「她自然得回去。」

  「我看——」

  仲四還待再勸,杏香便開口了:「芹二爺說得不錯,我得回去。」

  仲四與曹震相視一笑,仿佛笑他們兩人臉皮都薄;曹雪芹裝作不見,心裡卻在想,應該做點老練的樣子出來。

  於是他找話來談:「你叫杏香,當然十二月裡出生?」

  「是啊?芹二爺你呢?」

  「我十四月裡。」

  「對了!四月裡芹菜長得最好。」

  杏香一面說,一面不斷點頭:那種帶些稚氣的認真,看來很可笑,但也很可愛。

  這時翠寶已換了一件紫花布的薄棉襖,撒腳褲;走回來笑著說:「這一來可輕快的多了。」說著,提壺一一斟酒,斟到曹雪芹面前,向杏香說道:「你也跟芹二爺說說話才是。」

  「一直在談。」曹雪芹接口:「看你出來了才停的。」

  「喔。」翠寶又說,「我這妹子不懂事,芹二爺你多包涵。」

  「很好。談不到包涵。」曹雪芹又問杏香:「你們是姊妹?看上去不很像。」

  「不是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自然不像。」

  「那,——」曹雪芹想明白了,「原來你們是姑嫂。」

  「也不是姑嫂。」

  這使得曹雪芹困惑了,「既非姊妹,又非姑嫂。」曹雪芹又問,「怎麼又以姊妹相稱呢?」

  「那也沒有什麼稀奇。」杏香答說:「你們爺們兒,不也是『仁兄』、『老弟』的,叫得很熱鬧嗎?」

  曹雪芹語塞。曹震便即笑道:「倒看不出來杏香生了一張利口。」

  「我這妹子樣樣都好,就是嘴上,得理不讓人,到頭來自己吃虧。」

  「這倒是是實話。」仲四按著杏香的手,是一種長者的神情,「你如果不是那麼心直口快,那天有何至於受氣。」

  聽得這一說,杏香的眼圈就有些紅了。曹震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可斷定,講出來一定不會有趣,所以也不想問,只說:「好好兒的,幹嗎傷心?來,來,喝了門杯,咱們行個什麼酒令玩。」

  「劃拳吧。」仲四說。

  「不好!」曹震否決,「太吵了。」

  「那行什麼令呢?」仲四趕緊聲明,「文縐縐的可不行。」

  「自然得想個大家都能玩的。」曹震轉臉說道:「雪芹,你倒想想。」

  曹雪芹最好這些雜學,連猜枚、射覆、投壺之類,幾乎已經失傳的酒令都考察過,這是略想一想說道:「咱們『拍七』吧!」

  「什麼叫『拍七』?」杏香立即發問,「我得先弄清楚。」

  「挨著往下報數,遇到『七』不能張嘴,得拍一下桌子,『明七』拍桌面,『暗七』拍桌底。」

  「什麼叫『明七』、『暗七』?」

  「明擺著有個『七』,是明七;如果是七的倍數,比如十四、二十一,就是暗七。」

  「我懂了,沒有什麼難。」

  這是曹震已經打算過了,隨即說道:「我做令官,杏香怎麼樣?」

  「咦!」杏香問道,「震二爺怎麼不問別人,單單問我?」

  「因為你嘴厲害,意見最多,所以先問問你。你不反對,我可救藥走馬上任了。」

  「好吧!我替你放起身炮。」

  吐語尖新可喜,連曹震也笑了;旋即正一正顏色,咳嗽一聲,方始開口:「酒令大如軍令,有幾件事,大家聽清了。第一,接的要快,打個頓就算違令、罰酒,連錯兩次,罰個『皮杯』——」

  「什麼叫『皮杯』?」杏香插嘴問說。

  「回頭你就知道了。」

  「不!得請令官先說明白。」

  「咆哮公堂,罰酒!」曹震神氣活現地說。

  杏香不服,還待聲辯;仲四勸阻她說:「你乖乖喝一杯吧!不然就要罰皮杯了。」

  杏香無奈,只好喝了一杯;只聽曹震又說:「罰完重新起令,逆數、順數,或者接著數、從頭數,臨時再定。」接著便起令,「從我起,順數。一。」

  順數是自左往右,以下便是曹雪芹、杏香、仲四、翠寶,周而復始又到曹雪芹,拍了一下桌面,杏香喊八,再一轉到了仲四,脫口喊了一聲「十四」,自知違令,一言不發的罰了酒。

  「接著數,逆數。」

  逆數便是倒回來,該杏香接令,卻無動靜,曹雪芹遍輕輕推了一下,「該你!」

  「該我?」杏香慌慌張張的,「怎麼會該我?」

  「不聽令官說逆數嗎?」

  「啊,啊,不錯!」杏香茫然不知所措,「我該怎麼辦?」

  曹雪芹不答,卻向曹震問道,「請令官的示,能不能代酒?」

  「第一次不准。」

  「那可就沒法子了。」曹雪芹將自己的酒,故意潑掉些,放在杏香面前,「你喝吧!」

  連曹雪芹都這麼說,杏香料知辯也無用;等她喝了酒,曹震說一句:「下一個接令!」曹雪芹自十五數了下去。

  曹震是有意要拿杏香開玩笑,逆數、順數、接著數、從頭數,一無準則;儘管杏香整頓全神,絲毫不敢大意,但繞來繞去,到底還是將她的腦筋攪昏了,一連錯了兩次。

  第一次是曹雪芹順數到二十七,未拍桌面而開了口,罰酒一杯。等曹震宣示「往下接著數」,杏香隨即一拍桌面。暗七當作明七處理,也是一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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