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三七


  聽這一說,仲四便不再問了,找了兩處穴道,按了按說,「還好,沒有傷筋。我叫人給你敷藥;有三五天就好了。」隨即又轉臉問到,「震二爺是到我那裡坐一回呢?還是我把帳簿捧了來,請你過目?」

  原來曹震這兩年很照應仲四,其實也等於由夏雲接上內線,合夥「做買賣」,曹震將糧臺上運餉銀的鏢,大半給了仲四。還跟仲四、王達臣各出三分之一的股份,在張家口另設鏢局,作為聯號。給仲四的鏢有回扣,張家口鏢局的股份,到了年下,應該結算,仲四這裡,大致有帳可稽,所以仲四有此一問。

  曹震略想一想答道,「還是到你哪裡去吧。反正也挺近的。」

  於是一起到了鏢局,仲四將他們兄弟延入櫃房,第一件事是找人為桐生治傷;第二件事是交待為曹頫送酒、送菜,然後問曹雪芹說:「餓了沒有?」

  「一點兒都不餓。」

  「那好!回頭咱們好好兒喝一喝。」說完,向他的司帳王先生示意,取帳簿出來看。

  曹雪芹很識趣,其實也是沒興趣,站起身來說:「我逛逛去。」

  到了鏢客與趟子手休息的那間敞廳,大家都站了起來,也有以前的素識,都圍了上來招呼。曹雪芹一一應酬過了,坐下來跟大家一起喝茶。

  「有那位,最近打口外回來?」

  「喔,」有位姓連,外號「連三刀」的鏢客應聲:「芹二爺必是問王掌櫃——」

  「王掌櫃?」曹雪芹不自覺地插嘴,「我是問王鏢頭,王達臣。」

  「沒錯,人家現在不就是掌櫃了嗎?」

  「對,對!」曹雪芹笑道:「我腦筋一時沒轉過來。王掌櫃近況怎麼樣?」

  「挺好哇!」連三刀說:「王掌櫃為人熱心,愛朋友;官商兩面,都能吃得開。當地作了幾十年大買賣的,有時候官面兒上有了麻煩,還得托王掌櫃去說情。」

  曹雪芹大為詫異,「王達臣不是那樣的人啊!」他說,「幾時學會了結交官府的本事?」

  「是全靠那位內掌櫃。」連三刀興致勃勃地,「提起王二奶奶,可真是人才——」

  剛說到這裡,旁邊有人在他肘彎上撞了一下說,「王二奶奶是芹二爺府上出來的。」是提醒他別說出輕佻的話來。

  連三刀愣了一下,會過意來,接著說道:「怪不得!官太太都樂意與王二奶奶來往,原是見過世面的。」

  「夜談不到見過世面,」曹雪芹帶些謙虛的口吻說,「不過還懂規矩禮節就是了。」

  「太懂了!哪兒做大買賣的,遇到婚喪喜慶,非得請到王二奶奶去陪堂客,才算有面子;若是大滿棚的好日子,兩三家同一天辦喜事,你爭我奪,王二奶奶真成了大紅人了。」連三刀緊接著又說,「上回我去,正趕上一位王爺從烏裡雅蘇台回京;王爺的一位姨太太,早幾天到張家口去接,一到就把王二奶奶接了去,直到王爺到了才放回來。你瞧她的那份人緣!」

  這在曹雪芹卻是新聞。不過,他也不能斷定決無此事;平郡王福彭除了會典上規定有誥封的兩房側福晉以外,另有三妾,拿「姨太太」譯成旗下貴族的稱呼,叫做「庶福晉」。其中最小的一個姓王,是內務府一名司匠的女兒,最為得寵,也最能得太福晉的歡心。如果有先期在張家口迎候平郡王這件事,那就必定是她了。

  不論如何,聽得連三刀盛讚夏雲,曹雪芹當然也很高興,而且立即想到,這些情形家裡一定不知道,因該寫信告訴秋月,必是她母親所樂聞的事。

  轉念到此,不由得就想家了,但隨即自笑,離家還不到半日,便已如此,往後的鄉愁,如何得了?於是斷然拋開心理的念頭,專心一致的又跟連三刀談王達臣。

  正談得起勁,仲四親自尋了來了;看他神情愉快,大概帳目結算得很順利,便起身拱拱手說:「明兒再聊吧!我得住幾天,明兒找各位來喝酒;聽聽江湖上的奇聞軼事。」

  「儘管請過來。」一個姓秦,年紀最長的鏢頭說,「別的沒有,江湖上奇事怪事,可是誰都裝了一肚子在那裡。」

  「你們撞了一肚子奇事怪事,芹二爺可是裝了一肚子的墨水。」仲四避開曹雪芹的視線,向秦鏢頭飛了個眼色,「你們可別信口開河,胡吹瞎蒙,招芹二爺笑話。」

  這是暗示大家,江湖上事,有些說得有些說不得,須識忌諱。曹雪芹卻不知道他們已有這樣的一個默契;心裡想到一件「怪事」,滿心打算著,明日能從這些江湖客口中,打聽出一些蛛絲馬跡。

  【第二十八章】

  主客僅得三人,卻設了五副杯筷。曹雪芹以為還有陪客,但入席之後,酒已再巡,卻無動靜,不免納悶。

  「仲四哥,」他問,「還有誰?」

  仲四笑而不答,曹震卻說了句:「回頭你就知道了。」

  「芹二爺剛才是跟連三刀在談王達臣?」仲四找話來敷衍。

  「是的。」曹雪芹忽然想到:「震二哥,說王爺回京的時候,是有個庶福晉先到張家口等著接。有這回事嗎?」

  「有啊!是去年新娶的那個。」

  「我想也應該是他。」

  「怎麼樣?」曹震詫異的:「你何以忽然問到這話?」

  「是談夏雲談起來的。」曹雪芹將連三刀所說的情形,轉述了一遍。

  曹震聽得很仔細,一面聽,一面看仲四,終於仲四也注意聽了。等聽完,曹震喝了口酒,望著仲四說道:「咱們談的那件事,有路子了。」

  仲四點點頭,神色很謹慎,不再有別的表示。曹雪芹心知其中有花樣,卻不便率直動問。不過看樣子會牽涉到夏雲,他不能不關心;私下尋思,得想個什麼法子,能把他們的話套出來才好。

  就這時候,仲四的一個跟班,推門進來;在他主人身邊低聲說了句:「來了。」

  「一個還是兩個?」

  「自然是兩個。」

  「好!」仲四轉臉向外,大聲說道:「都進來吧!」

  那跟班的急趨到門,掀開棉門簾,只見進來一個婦人,後面跟這個小夥子;那婦人花信年華,初看長得不怎麼好,但接觸到她的視線,那雙一泓秋水似的眼睛,有股攝人的魅力,頓時覺得她別有一種動人的風韻。

  「仲四爺!」那婦人將手中衣包擺在一旁,在席前行禮。

  「來,來,獻給曹二爺請安。她叫翠寶。」仲四指指點點的引見:「這是曹二爺的令弟芹爺。」

  「曹二爺!芹二爺!」翠寶一一請安。然後轉身招呼:「杏香,來見兩位二爺。」

  那杏香帶著一頂罩頭遮耳的圓皮帽,身上是一件俄羅斯呢面、狐腿裡子的「一裹圓」,脫去帽子,卸下斗篷,曹雪芹才發覺是個十六七歲的女郎,長得很白,也有一雙靈活的眼睛;極長的一條辮子,襯著紅袖棉襖,顯得分外的黑。

  「曹二爺!」

  「你叫杏香,」曹震一把拉起她來,在她凍紅了的雙頰上摸了一下,「真是書上形容的杏臉桃腮。」說著,從荷包裡掏出一枚大內賞人用的足赤金錢,往他手裡一塞,「留著玩!」

  「謝謝曹二爺!」杏香請了安,把手掌伸開來,把玩著那枚金錢說:「這上面四個字,我一個都不認得。是什麼呀?」

  「你問我弟弟好了。」

  「對了!」杏香看一看曹雪芹,問仲四:「曹二爺的弟弟怎麼會姓秦呢?」

  仲四大笑,「你纏到哪裡去了?」他說,「人家是別號裡頭有一個『芹』字,水芹菜的芹。」

  「喔,」杏香向曹雪芹歉意地笑笑,「芹二爺!」說著福了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