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
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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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是甚麼話別。」錦兒接著秋月的話說:「雖說只去十天,到底也要多帶些衣服,得我回去拾掇。」 「好吧。咱們就算在這兒分手了。」曹雪芹說,「你可常來看看太太。」 「那還用你交代。」錦兒忽然眼眶發紅,「你可多保重。」又放低了聲音說:「沒事多哄哄四老爺,別惹他生氣;免得太太不放心。」 「我知道。」 「常捎信回來。」 「我知道。」 錦兒絮絮叮嚀,曹雪芹一一答應,直到曹頫辭了馬夫人出來,方始住口;曹雪芹送出門外,等車子走了,復又回到馬夫人那裡;緊接著是秋月來了。 「我忘了一件事。」她向馬夫人說:「昨兒替芹二爺趕出來的那間絲棉襖,袖子太小,不能穿。芹二爺要一件皮坎肩,我想現成的一定有。」 「可不一定,有件紫貂的,讓季姨娘要了去,替棠官改帽子;另外有兩件,我記得從通州搬進京的時候,就給了何謹他們了。」馬夫人手向床頭櫃一指,「鑰匙在那,你自己開箱子找去。」 這裡馬夫人與曹雪芹母子,臨別前夕,少不得也有一番話要說。正當做母親的,諄諄指點,在外該當如何照料自己時;秋月提著一串鑰匙回來,開口便是:「糟了!真的一件都沒有。」 「你不有件對襟的嗎?看尺寸,芹官也能穿。」 秋月當然早就想到了;不過從跟錦兒深談以後,對曹雪芹的想法,有了變化,不願拿自己的衣服給曹雪芹穿;因而很快的答說:「大小穿不上,而且老掉毛,也不管用了。」 馬夫人沉吟了一下,徐徐說道:「這樣,把我那件『金絲猱』的,讓芹官穿了去。」 「不!」曹雪芹接口,「我穿了,娘穿甚麼?」 「我可以穿別的。」 其實秋月已將那件名為「金絲猱」的皮坎肩取了來,她只用三指撮著領口,看上去輕得如件薄羅夾襖,玄色軟緞的面子,反過來一看,毛黃如金,即細且軟,側面望去,映著陽光的毫端,閃出萬點金鱗。曹雪芹在數九隆冬,雖常見他母親穿這件皮坎肩;但卻從未細細觀賞過,當然也不知道他的來歷。 「這件皮坎肩,是我三十歲生日那天,老太太賞的。當初是有人借了老太爺三千兩銀子去捐官;運氣不好,在任上不到一年就去世了。老太爺聽說,不但拿借據還了人家,另外還送了五百兩銀子的奠儀;他家無以為報,那祖傳的這件皮坎肩送了來。也不能說是抵債,只是表表人家的心意而已。」 「這是甚麼皮?」曹雪芹撫著毛皮說:「倒像猴兒毛。」 「總算你還識貨。」秋月笑道:「這就是『教猱升木』的猱。」 秋月也是從曹老太太那裡聽來的,據說這種「金絲猱」,產於甘肅慶陽山中,四川亦有此物,不過性情比較凶猛。 「這金絲猱的坎肩,穿在身上,不但在不怕冷,而且可祛風濕——」 「那!」曹雪芹打斷她的話,兀自搖頭。 只為秋月的一句話,他又不要了。因為馬夫人近年染了風濕,有時發作,呻吟不止;金絲猱既能祛風濕,曹雪芹自然要留給母親穿。 「你別擔心我,我犯了病可以服藥,再不然推拿,治的法子很多。你年輕輕的,可不能得風濕,將來寫字都不能,那才是件不得了的事。」 「太太既有這番體恤的意思,芹二爺,你就別客氣了。」 「不是甚麼客氣不客氣,太太的病要緊。」 「你說我的病要緊,我倒是怕你在這種天氣,受寒成病,仗著年紀輕、身子壯,膀子若是發痛,不當回事,日久天長,成了病根,才知道厲害。」馬夫人又說:「你在外面得了病,我就穿上十件金絲猱,風濕病也不能好。只要我能放心,就比甚麼藥都好,說不定還不犯病呢!」 曹雪芹尚待申說;馬夫人有些生氣了,「二十年了,你就難得肯聽我一句話。」她的語聲有些變音了,「真枉吃了二十年的苦。」 這不是馬夫人最傷心的時候,縈縈孤獨,無聲飲泣,淚水浸透了枕頭,不知曾有過多少個漫漫長夜是如此;但是,曹雪芹看不到。他眼前所看到的,母親生氣傷心的景象,在記憶中卻還是第一次,因此,他的感覺中,驚恐多於一切,真個是嚇壞了。 「娘!娘!」他跪了下來,雙手撫在馬夫人膝上,仰著臉哀聲請罪:「你別傷心,我再不敢不聽你的話了。」一面說,一面掏出手絹,要替馬夫人去擦眼淚。 不想這下又出了紕漏,掏出來的那塊手絹,也是雪白的杭紡所製,刺目的是上繡一雙墨蝶,正幌在馬夫人眼前,看得格外真切。 「那裡來的這塊手絹兒?」 曹雪芹料難隱瞞,只好老實答說:「前天是讓咸安宮侍衛華四爺硬拉著,到金桂堂去逛了逛,拿錯了一塊手絹。」 「拿錯了?」馬夫人沉著臉問說:「原來是誰的手絹兒?」 「是金桂堂的少掌櫃的。」 「少掌櫃?」馬夫人不大懂京中戲班子的規矩,所以愕然不解。 「是的。少掌櫃,也是金桂堂當家的小旦。」 「是男的,還是女的?」 「自然是男的。」秋月插嘴,意思是要沖淡這場風波,所以含笑又說:「如今那有坤班?」 「對了!」曹雪芹接口,「是男的。」 「叫甚麼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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