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三〇


  【第二十一章】

  曹頫一大早就來了,是曹震陪著來的;一則辭行,再則是帶了曹雪芹去,理當對馬夫人有個交待。

  「把雪芹造就出來,一直是我一樁心事,非此不足以報答老太爺、老太太;安慰二哥,也不枉了二嫂子二十年來的苦節。」

  無端提起往事,觸動了馬夫人塵封已久的記憶。回想二十年前,也是這種滴水成冰的天氣;京裡一騎專差,深夜到家,當時就要扣中門請見老太太。原以為是曹頫有了升官的喜信,不到竟是病歿京師的噩耗。馬夫人一慟而絕,再全家號哭聲中清醒過來,第一個念頭就是殉夫;但第二個念頭,轉到七個月的身孕,才知道死不成,但卻不知道如何才能活下去。居然也二十年了!馬夫人回首前塵,自己都不免驚異,居然熬過來了。但二十多年中多少辛酸,此時一起奔赴心頭,忍不住眼眶酸酸得想哭。

  「四老爺,」錦兒忍不住勸阻,「別提當年傷心的事了;直往前看吧!」

  「這倒是實話。」曹頫點點頭,轉臉去看肅立在房門旁的曹雪芹,雖然眼光十分柔和,而曹雪芹幼年得自「四叔」的嚴厲形象,至今未能消逝,所以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避開了他的視線。

  馬夫人這時才想起,應該有一番重托曹頫的話。「我可是把芹官交給四老爺了!」他轉臉向愛子說到;「你這趟跟了四叔去,處處要聽教訓。」

  「是!」曹雪芹恭恭敬敬的回答。

  「這幾年雪芹不大跟我在一起;這件事我耿耿於懷。這一回去,朝夕相處,我可以盡一點心。」曹頫停了一下,看著馬夫人說:「從前康熙爺說,孩子小的時候,容易管教;及至成人,氣性已定,很難改了。雪芹也是一樣;我不會再拿鴨子上架,硬逼他讀書。我的打算是,多跟雪芹談談;聽聽他的抱負,看看他的志趣,幫他走一條正路。當然,最好還是從科場中去求功名;不過這也不是能強求的事。」

  「四老爺說得是,」馬夫人說:「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管教芹官,只是看他行事厚道,身子也壯,就這兩點,我想他也不會是個敗壞曹家門風的子弟。」

  「我也這麼想。『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我只能夠複起,完全是老太爺、老太太的蔭蔽。也因為如此,我得格外在雪芹身上多費一點心血。」曹頫又說;「至於棠官,他娘糊塗得緊;我已經交待了,只要棠官回京,不論是假是差,一定讓他給伯娘來請安。請二嫂多費神,好好管教他。」

  原來棠官在景山官學讀書,卒業時居然考列優等,補了九品筆帖式,派在京東一處稅關辦事;大概一兩個月,總有一趟回京的機會。馬夫人心想,這有點「易子而教」的意味,自然義不容辭。

  「四老爺請放心。芹官沒有兄弟,棠官就像他的同胞一樣,我自然會盡心。」

  看談話告一段落,秋月及時閃身而出,略略提高了聲音說:「四老爺請喝酒吧!今天有南邊來的海味。」

  不獨有海味,還有關外來的山珍。為了替曹頫叔侄餞行,菜很豐盛;但這頓飯吃了整整一個時辰,卻是因為曹頫忽發詩興,把杯吟哦,頗費推敲。最後寫出來是兩首七律,題目叫做「乙卯歲殘,攜芹侄于役灤陽,臨發賦此。」詩中充滿了感慨,但也洋溢著終得複起的喜悅,與重振家聲的希望。

  「四叔,」曹震掏出金表來看了一下,「請回吧!四叔那裡還有人等著餞行呢。」

  「好!」曹頫將詩稿遞給了曹雪芹,「你替我謄正。」

  等他抄好詩回到堂屋,只見錦兒手攜衣包,丫頭提著食盒;秋月抱著孩子跟在後面。曹雪芹不由得問:「原來你也要走了。」

  「震二爺明天送你們到熱河。錦二奶奶自然得回去話別。」

  「倒不是什麼話別。」錦兒接著秋月的話說:「雖說只去十天,到底也要多帶些衣服,得我回去拾掇。」

  「好吧。咱們就算在這兒分手了。」曹雪芹說,「你可常來看看太太。」

  「那還用你交待。」錦兒忽然眼眶發紅,「你可多保重。」又放低了聲音說:「沒事多哄哄四老爺,別惹他生氣;免得太太不放心。」

  「我知道。」

  「常捎信回來。」

  「我知道。」

  錦兒絮絮叮嚀,曹雪芹一一答應,直到曹頫辭了馬夫人出來,方始住口;曹雪芹送出門外,等車子走了,複又回到馬夫人那裡;緊接著是秋月來了。

  「我忘了一件事。」她向馬夫人說:「昨兒替芹二爺趕出來的那間絲棉襖,袖子太小,不能穿。芹二爺要一件皮坎肩,我想現成的一定有。」

  「可不一定,有件紫貂的,讓季姨娘要了去,替棠官改帽子;另外有兩件,我記得從通州搬進京的時候,就給了何謹他們了。」馬夫人手向床頭櫃一指,「鑰匙在那,你自己開箱子找去。」

  這裡馬夫人與曹雪芹母子,臨別前夕,少不得也有一番話要說。正當做母親的,諄諄指點,在外該當如何照料自己時;秋月提著一串鑰匙回來,開口便是:「糟了!真的一件都沒有。」

  「你不有件對襟的嗎?看尺寸,芹官也能穿。」

  秋月當然早就想到了;不過從跟錦兒深談以後,對曹雪芹的想法,有了變化,不願拿自己的衣服給曹雪芹穿;因而很快的答說:「大小穿不上,而且老掉毛,也不管用了。」

  馬夫人沉吟了一下,徐徐說道:「這樣,把我那件『金絲猱』的,讓芹官穿了去。」

  「不!」曹雪芹接口,「我穿了,娘穿什麼?」

  「我可以穿別的。」

  其實秋月已將那件名為「金絲猱」的皮坎肩取了來,她只用三指撮著領口,看上去輕得如件薄羅夾襖,玄色軟緞的面子,反過來一看,毛黃如金,即細且軟,側面望去,映著陽光的毫端,閃出萬點金鱗。曹雪芹在數九隆冬,雖常見他母親穿這件皮坎肩;但卻從未細細觀賞過,當然也不知道他的來歷。

  「這件皮坎肩,是我三十歲生日那天,老太太賞的。當初是有人借了老太爺三千兩銀子去捐官;運氣不好,在任上不到一年就去世了。老太爺聽說,不但拿借據還了人家,另外還送了五百兩銀子的奠儀;他家無以為報,那祖傳的這件皮坎肩送了來。也不能說是抵債,只是表表人家的心意而已。」

  「這是什麼皮?」曹雪芹撫著毛皮說:「倒像猴兒毛。」

  「總算你還識貨。」秋月笑道:「這就是『教猱升木』的猱。」

  秋月也是從曹老太太那裡聽來的,據說這種「金絲猱」,產於甘肅慶陽山中,四川亦有此物,不過性情比較兇猛。

  「這金絲猱的坎肩,穿在身上,不但在不怕冷,而且可祛風濕——」

  「那!」曹雪芹打斷她的話,兀自搖頭。

  只為秋月的一句話,他又不要了。因為馬夫人近年染了風濕,有時發作,呻吟不止;金絲猱既能祛風濕,曹雪芹自然要留給母親穿。

  「你別擔心我,我犯了病可以服藥,再不然推拿,治的法子很多。你年輕輕的,可不能得風濕,將來寫字都不能,那才是件不得了的事。」

  「太太既有這番體恤的意思,芹二爺,你就別客氣了。」

  「不是什麼客氣不客氣,太太的病要緊。」

  「你說我的病要緊,我倒是怕你在這種天氣,受寒成病,仗著年紀輕、身子壯,膀子若是發痛,不當回事,日久天長,成了病根,才知道厲害。」馬夫人又說:「你在外面得了病,我就穿上十件金絲猱,風濕病也不能好。只要我能放心,就比什麼藥都好,說不定還不犯病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