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
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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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芹二爺!」錦二也說,「曹家要從你身上發起來,才真得是發了。你可別忘了老太太跟二奶奶,在你身上的那一片心。」 錦兒勸了,秋月又勸,話題不脫他的兩件大事,一件親事;一件功名。兩件事都到了必須有所交代的時候了!「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兩人舉了許多世交子弟,辜負了大好年光,以致潦倒頹唐的故事,將曹雪芹說得有些煩躁了。 「你們到像看準了我一定沒出息似的。」他笑著說,但笑容非常不自然。 秋月和錦兒都警覺到了,兩人對看了一眼,取得默契;由秋月結束了這一場勸告。 「你別嫌我們倆囉嗦;我們不囉嗦,四老爺會囉嗦。你只記著你自己的話,做個有出息的樣兒給我們看看。」 「好!我一定做給你看。不過,我得先問你,怎麼是有出息的樣兒,怎麼是沒出息的樣兒?」 「那還用說嗎?只聽大家的口碑就知道了。」 「四老爺將來一定會說。」錦兒接口,「如果你讀書上進,凡事巴結;四老爺一定會讚不絕口。」 「亦不必讚不絕口,只要四老爺說一句,果然有了長進,那就行了。」 「這容易。」曹雪芹說,「咱們賭個甚麼東道?」 「你說。」 曹雪芹想了一下說,「如果我贏了東道,你得把你所有的詩稿拿給我看。」 秋月有許多自寫幽怨的詩,是絕不便公開的;因而面有難色。見此光景,曹雪芹卻得意了。 「原來你們都是口惠而實不至,勸人學好的話,不費甚麼,誰都會說。罷了、罷了,多謝你們的好意吧!」 這一說惱了秋月,「多少年,一片心血在你身上,臨了兒落得這麼一句話,這叫人寒心。」她說,「你要看我見不得人的詩,也不必賭甚麼東道,我現在就拿給好了。」說著,霍得起立,便待離座。 一看這模樣,曹雪芹慌了手腳,急忙一把按住她的肩,陪笑說道:「好姊姊,我隨便一句玩笑話,你怎麼就認了真呢!你多少年一片心血在我身上,我怎麼會不知道?說跟你賭東道,也不過好玩;莫非不賭東道,我就專做沒出息的事,叫大家笑話我?當然不會,你放心好了,等四老爺差滿回來,你看著好了,一定在太太面前誇獎我。」 「那就是了!」錦兒趕緊湊在裡面調解,「我們就等著這一天呢!喝酒吧。」 「對、對!喝酒。」曹雪芹摸一摸秋月的酒杯說:「你的酒涼了,我替你換一換。」說著,便轉過身去,從炭盆上的熱水舀子中,提出坐在裡面的瓷酒壺;拿秋月的冷酒兌在壺中,另外斟上一杯。 錦兒在他身後匿笑;不道為曹雪芹發覺,便即問說:「你笑甚麼?」 「我笑你敬酒不喝喝罰酒。好好勸你不聽,非得秋月惱了,你才知道厲害。」 ▼第八章 曹頫一大早就來了,是曹震陪著來的;一則辭行,再則是帶了曹雪芹去,理當對馬夫人有個交代。 「把雪芹造就出來,一直是我一樁心事,非此不足以報答老太爺、老太太;安慰二哥,也不枉了二嫂子二十年來的苦節。」 無端提起往事,觸動了馬夫人塵封已久的記憶。回想二十年前,也是這種滴水成冰的天氣;京裡一騎專差,深夜到家,當時就要扣中門請見老太太。原以為是曹頫有了升官的喜信,不到竟是病歿京師的噩耗。馬夫人一慟而昏絕,在全家號哭聲中清醒過來,第一個念頭就是殉夫;但第二個念頭,轉到七個月的身孕,才知道死不成,但卻不知道如何才能活下去。居然也二十年了!馬夫人回首前塵,自己都不免驚異,居然熬過來了。但二十多年中多少辛酸,此時一起奔赴心頭,忍不住眼眶酸酸得想哭。 「四老爺,」錦兒忍不住勸阻,「別提當年傷心的事了;直往前看吧!」 「這倒是實話。」曹頫點點頭,轉臉去看肅立在房門旁的曹雪芹,雖然眼光十分柔和,而曹雪芹幼年得自「四叔」的嚴厲形象,至今未能消逝,所以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避開了他的視線。 馬夫人這時才想起,應該有一番重託曹頫的話。「我可是把芹官交給四老爺了!」他轉臉向愛子說道;「你這趟跟了四叔去,處處要聽教訓。」 「是!」曹雪芹恭恭敬敬的回答。 「這幾年雪芹不大跟我在一起;這件事我耿耿於懷。這一回去,朝夕相處,我可以盡一點心。」曹頫停了一下,看著馬夫人說:「從前康熙爺說,孩子小的時候,容易管教;及至成人,氣性已定,很難改了。雪芹也是一樣;我不會再拿鴨子上架,硬逼他讀書。我的打算是,多跟雪芹談談;聽聽他的抱負,看看他的志趣,幫他走一條正路。當然,最好還是從科場中去求功名;不過這也不是能強求的事。」 「四老爺說得是,」馬夫人說:「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管教芹官,只是看他行事厚道,身子也壯,就這兩點,我想他也不會是個敗壞曹家門風的子弟。」 「我也這麼想。『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我只能夠復起,完全是老太爺、老太太的蔭蔽。也因為如此,我得格外在雪芹身上多費一點心血。」曹頫又說:「至於棠官,他娘糊塗得緊;我已經交代了,只要棠官回京,不論是假是差,一定讓他給伯娘來請安。請二嫂多費神,好好管教他。」 原來棠官在景山官學讀書,卒業時居然考列優等,補了九品筆帖式,派在京東一處稅關辦事;大概一兩個月,總有一趟回京的機會。馬夫人心想,這有點「易子而教」的意味,自然義不容辭。 「四老爺請放心。芹官沒有兄弟,棠官就像他的同胞一樣,我自然會盡心。」 看談話告一段落,秋月及時閃身而出,略略提高了聲音說:「四老爺請喝酒吧!今天有南邊來的海味。」 不獨有海味,還有關外來的山珍。為了替曹頫叔侄餞行,菜很豐盛;但這頓飯吃了整整一個時辰,卻是因為曹頫忽發詩興,把杯吟哦,頗費推敲。最後寫出來是兩首七律,題目叫做「乙卯歲殘,攜芹侄子役灤陽,臨發賦此。」詩中充滿了感慨,但也洋溢著終得復起的喜悅,與重振家聲的希望。 「四叔,」曹震掏出金錶來看了一下,「請回吧!四叔那裡還有人等著餞行呢。」 「好!」曹頫將詩稿遞給了曹雪芹,「你替我謄正。」 等他抄好詩回到堂屋,只見錦兒手攜衣包,丫頭提著食盒;秋月抱著孩子跟在後面。曹雪芹不由得問:「原來你也要走了。」 「震二爺明天送你們到熱河。錦兒奶奶自然得回去話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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