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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第二十章】

  商量停當了,立刻動手,現買的新絲棉;面子是現成的寶藍寧綢,加上一幅青布套袖,穿在裡面看不出來。翻新絲棉很麻煩,絲絲縷縷都得拉松了,再一層一層鋪裹在「套子」上,然後反過來加行線、訂紐襻、裝領子。秋月跟錦兒忙到午夜時分,方始完工。

  「讓芹二爺試一試吧。」錦兒指著曹雪芹的書房說,「燈還亮著,必是在理書。」

  「辛苦、辛苦!」曹雪芹拱一拱手,笑嘻嘻的說:「大小一定合適,我回頭來試。」

  「這會兒就試。不合適還可以改。」說著,秋月便動手替曹雪芹去解皮袍的紐扣。

  及至一穿上身,曹雪芹立刻就覺出衣袖的尺寸小了,絲棉又裝得多,以至要彎臂都有些困難。

  「麻煩了!」錦兒皺眉,「我把袖子裁小了!而且還不能放,沒有留下富餘的料子。」

  「能不能將就?」秋月問曹雪芹。

  「在家穿可以;上路可不行,胳膊彎不過來,沒法拉韁繩。」曹雪芹又說:「我倒有個主意,把袖子剪掉,改成坎肩兒,上馬下馬,乾淨俐落,倒比棉襖更得用。」

  「要說坎肩兒,也不必用絲棉,皮坎肩兒不更暖、更爽利?」秋月又說,「我來找一找,一定有現成的。」

  錦兒也是這麼想,而且頗有徒勞無功、咎由自取之感;因為做官人家,總有一兩件冬日上朝、上衙門,穿在袍褂裡面的皮坎肩,「真是,」她說,「早知如此,這一下午、一晚上的工夫,幫著咱們芹二爺理書多好呢?」

  「書也理得差不多了,」曹雪芹說:「這一回跟了四老爺去,還不能多帶書;多帶了麻煩。」

  「這話我就不懂了。」錦兒問說:「你多帶書,四老爺瞧著,先就喜歡了;怎麼會有麻煩?」

  「怎麼不是麻煩?」秋月藉口說到;「正經書帶多了,四老爺一看,正好考他;閒書帶多了,又怕四老爺說他。」

  「正是這話,」曹雪芹連連點頭,滿臉深獲我心的快慰。

  「你們把四老爺的心理,真是揣摩透了。」錦兒的心情一變;問秋月說道:「咱們弄點酒喝,算是給芹二爺餞行。」

  不等秋月答話,曹雪芹便拍掌笑道:「這好,圍爐煮酒消寒夜,此樂何可多得?」

  秋月也讓他們鼓動了興致,年下多的是現成的食料,料理了兩個冷葷碟子,一個酸菜銀魚火鍋,就著炭盆燙熱了酒,把杯話別。

  「芹二爺」,錦兒首先舉杯,「我替我們二爺敬你一盅,這回,本該是他跟了四老爺去的。」

  「無所謂,」曹雪芹答說:「我倒是早就想到『避暑山莊』逛一逛了。」說著跟錦兒對幹了酒。

  「到了熱河,不知道住在哪裡?」錦兒一面替他斟酒,一面問說:「能在行宮裡嗎?」

  「我想,沒有什麼不能住?」

  「你可別滿不在乎的!」秋月提出警告,「別忘了震二爺的話。那裡的忌諱多,千萬謹慎。」

  「對了!」錦兒仿佛被提醒了似的,「倒是什麼忌諱呀?你問了太太沒有?」

  「問了。」曹雪芹答說:「還不就是那件事麼?」

  「那件事?」錦兒突然意會,「是,是那位不能出面的老太后?」

  「可不是。」

  「忌諱呢?」錦兒又問,「怎麼算犯忌諱?」

  「不能出面,自然就是忌諱。」秋月轉臉看著曹雪芹,鄭重其事而又略帶憂慮的,「提起這一層,我真還有點不放心。你的好奇、好多問,又好發議論的脾氣,可真得改一改。」

  「你放心好了,」曹雪芹答說,「這件事,就我不問,也一定會有人告訴我。反正人家怎麼說,我怎麼聽;什麼事擱在肚子裡就是了。」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秋月問道:「能心口如一嗎?」

  「不能也得能。」

  「好!」秋月舉起杯來,咕嘟咕嘟的幹了酒;照一照杯子說:「你可別忘了你自己的話。」

  「不會!決不會!」曹雪芹也一仰脖子幹了酒。

  「真的,芹二爺!」錦二也說,「曹家要從你身上發起來,才真得是發了。你可別忘了老太太跟二奶奶,在你身上的那一片心。」

  錦兒勸了,秋月又勸,話題不脫他的兩件大事,一件親事;一件功名。兩件事都到了必須有所交待的時候了!「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兩人舉了許多世交子弟,辜負了大好年光,以至潦倒頹唐的故事,將曹雪芹說得有些煩躁了。

  「你們到像看准了我一定沒出息似的。」他笑著說,但笑容非常不自然。

  秋月和錦兒都警覺到了,兩人對看了一眼,取得默契;由秋月結束了這一場勸告。

  「你別嫌我們倆羅梭;我們不囉嗦,四老爺會囉嗦。你只記著你自己的話,做個有出息的樣兒給我們看看。」

  「好!我一定做給你看。不過,我得先問你,怎麼是有出息的樣兒,怎麼是沒出息的樣兒?」

  「那還用說嗎?只聽大家的口碑就知道了。」

  「四老爺將來一定會說。」錦兒接口,「如果你讀書上進,凡事巴結;四老爺一定會讚不絕口。」

  「亦不必讚不絕口,只要四老爺說一句,果然有了長進,那就行了。」

  「這容易。」曹雪芹說,「咱們賭個什麼東道?」

  「你說。」

  曹雪芹想了一下說,「如果我贏了東道,你得把你所有的詩稿拿給我看。」

  秋月有許多自寫幽怨的詩,是決不便公開的;因而面有難色。見此光景,曹雪芹卻得意了。

  「原來你們都是口惠而實不至,勸人學好的話,不費什麼,誰都會說。罷了、罷了,多謝你們的好意吧!」

  這一說惱了秋月,「多少年,一片心血在你身上,臨了兒落得這麼一句話,這叫人寒心。」她說,「你要看我見不得人的詩,也不必賭什麼東道,我現在就拿給好了。」說著,霍得起立,便待離座。

  一看著模樣,曹雪芹慌了手腳,急忙一把按住她的肩,賠笑說道:「好姐姐,我隨便一句玩笑話,你怎麼就認了真呢!你多少年一片心血在我身上,我怎麼會不知道?說跟你賭東道,也不過好玩;莫非不賭東道,我就專做沒出息的事,叫大家笑話我?當然不會,你放心好了,等四老爺差滿回來,你看著好了,一定在太太面前誇獎我。」

  「那就是了!」錦兒趕緊湊在裡面調解,「我們就等著這一天呢!喝酒吧。」

  「對、對!喝酒。」曹雪芹摸一摸秋月的酒杯說:「你的酒涼了,我替你換一換。」說著,便轉過身去,從炭盆上的熱水舀子中,提出坐在裡面的瓷酒壺;拿秋月的冷酒兌在壺中,另外斟上一杯。

  錦兒在他身後匿笑;不到為曹雪芹發覺,便即問說:「你笑什麼?」

  「我笑你敬酒不喝喝罰酒。好好勸你不聽,非得秋月惱了,你才知道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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