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二七


  曹雪芹覺得這樣做法有些不可思議,「仿佛沒有人這麼做過。」他說,「不太鄭重其事了嗎?」

  「婚姻大事」,馬夫人接口說道:「哪裡是兒戲。」

  眾口一詞,都贊成照他自己的那句「戲言」去辦;曹雪芹也就無可推脫了;「好把!」他向秋月說道:「反正,我的好惡,你完全知道。你替我開好了。」

  「對!」錦兒慫恿著,「你明天就開,開出來讓芹二爺看,他不中意的再改。不過,要切實一點才好。」

  「你放心。」秋月答說:「芹二爺不說只要過得去就行了?我只開過得去的條件。」

  「嗯,嗯!」錦兒凝神響了一會兒,「四老爺說了沒有,到熱河要待多少日子?」

  「三、四個月。」

  錦兒表示有三、四個月的辰光,一定找曹雪芹的條件,找到「過得去」的「芹二奶奶」明年秋天辦喜事;馬夫人後年就可以抱孫子了。看她說得極有把握,馬夫人便一直在臉上浮著笑容。但秋月卻沒有他們那樣樂觀;這一夜同榻夜話,不免又談了起來,秋月忽然問道:「你知道不知道,芹二爺為什麼這個看不上那個也看不上,枉費了你許多功夫?」

  「不是早說過了嗎?他眼界太高。」

  「那麼,眼界有高到什麼地步呢?」

  「這就很難說了!」錦兒發覺她話中有話,當即又說,「看樣子,你到像是能說個究竟來?」

  「告訴你吧,也不一定是眼界高的緣故。他有幾個人的影子,在心裡抹不掉。」

  「喔,」錦兒對這句話大感興趣,從枕上抬起頭來,側著臉說:「你這話有點意味,是哪幾個?春雨?」

  「春雨自然是一個,不過比較淡了。」

  「濃的呢?」錦兒想了一下問說:「繡春?」

  「是不是,你也想像得到。」

  「我是猜的。你總看出點兒什麼來吧?」錦兒又歎口氣,「咱們幾個,就數她命最苦,到現在生死不知。到底是怎麼了呢?」

  「誰知道。如果真的——」秋月住口不語;錦兒當然要追問:「怎麼不說下去呢?」

  「不是我咒繡春,真的有確實消息,不在人世了,對芹二爺倒是一樁好事。」

  「怎麼?」錦兒想了一下說,「照你這麼說,不管是抹不去影子;竟是至今不能死心。」

  「也差不多。」

  「你是從哪裡看出來的呢?他自己告訴你的?」

  「雖不說,看他作詩就知道了。」秋月又說:「他做了詩一定給我看,唯獨有幾首一直不肯拿出來。」

  「那麼,你是怎麼看見的?」

  「你真老實!」秋月笑道:「我不會偷嗎?」

  錦兒啞然失笑,「大家都說你是聖人。聖人也會做賊,可是件新聞。」

  【第十八章】

  她又問說:「他在詩裡怎麼說?」

  「念給你聽聽好不好?」

  「不必!我也不懂。你只說意思好了。」

  「詩裡的意思,只有自己去體會,講不清楚。總而言之,叫做萬般無奈。」

  錦兒將她們的這番對話,好好體味了一會,才知道自己對曹雪芹所知太少;但此刻觸類旁通,卻又大有意會。躊躇了好半晌,終於把她的感想說了出來。「他心裡抹不掉的影子,大概也有你在內。我看,如果你有個歸宿,他倒是去了一樁心事,反而死心塌地了。」

  「你別扯上我。」秋月臉上發燒,有種無名的煩惱,「你別替我多事。」

  「好姐姐,」錦兒急忙含笑賠不是,「千萬別惱我!」

  「誰惱你了!」秋月覺得話說得太多了,「不早了,睡吧!」

  錦兒不便再作聲,但卻了無睡意,憶前想後,思緒紛湧,突然想到一個人,畢竟忍不住又要跟秋月談了。「你睡著了沒有?」錦兒輕輕推了她一把。

  「快睡著了。幹嗎?」

  「有個人,芹二爺一定中意。憑什麼我說這話呢?」錦兒自問自答地,「因為這個人模樣兒、性情,跟繡春很像。」

  「喔,」秋月不免好奇,「是誰啊?」

  「是街坊張老爺家,一個守望門寡的侄小姐。」

  「守望門寡?」

  「是啊!就是這一點不好。不過,芹二爺是克妻的命,也許兩下一沖,彼此都好了。」

  「你這話倒新鮮,」秋月笑道:「可不知命理上有此一說沒有?」

  「那也容易,我先拿芹二爺的八字跟張小姐的八字,找算命的合一合就知道了。」錦兒又問,「你看,這使得使不得?」

  秋月委決不下,因為這不是她能完全做主的事;考慮了一回答說:「咱們先把女家的情形打聽清楚,跟太太回了再說。那位張老爺是漢軍不是?」

  「原來是,現在不是。」

  「這叫什麼話?」

  「新訂的規矩,你不知道?」錦兒答說:「原來是漢軍,現在願意出旗的,只要報上去就行了。這叫『開戶』,張老爺是幾個月前開戶的。」

  「喔,」秋月有問,「張老爺在那裡當差?」

  「是做外官的。不知為什麼,辭官不幹了。」錦兒答說:「那張老爺也是讀書人,瀟瀟灑灑,一點架子都沒有。芹二爺作了他的侄女婿,一定合得來。」

  「哪裡就談到此了!」秋月笑道:「如果他出旗了,還不知道能不能通婚呢?」

  「這沒有什麼不能。譬如早年定了親的呢?莫非一開了戶,連姻緣都拆散了嗎?」

  「這話倒也是!」秋月突然想起,「震二爺見過那位張小姐沒有?」

  「沒有。」

  「你倒不妨想個法子,讓震二爺見一見,看他怎麼說?」

  「這,這是幹什麼?」錦兒困惑的問。

  「震二爺不也喜歡繡春嗎?」秋月緊接著說:「這件事我看不妥,其中的道理很細,你自己想去吧!」秋月自覺想得很透徹,處置也明快,有當於心,恬然自適;而且這一天也真累了,所以一合上眼,便毫無思慮的入於夢境。

  錦兒卻正好相反,特別是提到曹震,很快的領悟了秋月話中的深意。繡春是怎麼失蹤的?不為了他們兄弟在鹽山的那一場衝突嗎?不過,曹雪芹只是心裡拋不開繡春的影子,而曹震對繡春,說是刻骨相似,亦不為過。秋月問到曹震見過張小姐沒有,真是個「旁觀者清」;看出假如有個人像繡春,首先會著迷的不是曹雪芹,而是曹震。這才是她失眠的主要原因。興致勃勃思為曹雪芹覓得佳偶的滿懷熱心,已化成憂心忡忡唯恐曹震移情別戀的種種顧慮。當然,她一不會忘掉曹雪芹;但在感覺中,曹雪芹必非曹震的對手。這就更加可慮了。她在想,縱或一切順利,張小姐成了「芹二奶奶」,但亦難保曹震不勝非分之心,那以來就可能引起極大的風波,一片為曹雪芹打算的苦心,變成悔之不及的「自作孽,不可活。」算了吧,她這樣對自己說;但即令沒有曹雪芹牽涉在內,她仍不能消除曹震可能會邂逅張小姐,惹出一段孽緣的隱憂。

  「怎麼!」突然,她聽得秋月在問,「你還沒有睡?」

  這下才讓錦兒意識到時候恐怕不早了,看秋月起床,披著小棉襖去解手,她也跟著起身,屋子裡很暖和,她連小棉襖都不穿,將燈芯往上一移,光焰耀起,看水晶罩中的金鐘,長短針都指在二字上,不由得失聲叫道:「丑時都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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