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
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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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也是!」剛進門的秋月接口笑道:「季姨娘的脾氣,太太難道還不明白?不勸還好,一勸更壞。」 「原來越扶越醉的脾氣嘛。」錦兒急走直下得問,「震二爺呢?回去了?」 曹雪芹想說實話而突然意會到一件事,他知道曹震為內務府的朋友約到西城「口袋底」一處勾欄人家喝酒去了。剛才聽錦兒說她今夜不回去,想來曹震決不會放棄這個不必「歸號」的機會,多半就在「口袋底」停眠整宿了。倘或說了實話,錦兒一定不悅;如此一個溫暖如春的寒夜,搞成個煞風景的局面,何苦來哉!因而他含含糊糊的答說:「大概是吧。我沒有太注意。」接著顧而言他的問秋月:「你端進來的是甚麼?」 「今兒請錦二奶奶吃烤鴨;我那鴨架子熬了一鍋香梗米粥。你吃不吃?」 「怎麼不吃?」曹雪芹答說:「先是忙著招呼客人,等送走了兩撥客人,可以坐下來吃一點、喝一點了,那知道季姨娘絆口舌,看四老爺那臉色,我那兒還有胃口。這會兒倒真有點兒餓了。」 「這麼說,是連酒都沒有喝?」錦兒問說:「怎麼臉上通紅?」 「剛才是風吹得;這會兒是火烤得。」 「是沒有喝甚麼,」秋月接口,「沒有甚麼酒味兒。」 「那,我陪你喝一鐘。」錦兒又看著馬夫人說:「太太也喝一點兒,天氣冷。」 「不!我瞧著你們喝。」馬夫人問秋月,「不有尚家送的醉蟹嗎?」 「東西可多著呢!也不止尚家。可惜,要在這兒喝,有樣好東西不能端上來。」 曹雪芹知道,一定是陳年火腿;在馬夫人屋子裡,不能有清真禁忌的食物上桌,當即說道:「明天吃也一樣。有醉蟹就行了;這玩意我有兩三年沒有嘗過了。」 「以後,短不了你的。」錦兒向馬夫人說,「我那兒也是一樣,平時不送禮的、送了,平時無往來的來了。」 「真是,想想剛回旗的時候,冷冷清清的日子,真正是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真也虧的還有四老爺。」馬夫人已頗有感慨,「還是老太爺的眼光厲害,當初那麼多侄子,獨獨把四老爺帶在身邊,說他為人忠厚、正派。小王也就是因為他正派,才會另眼相看。」 「人總要學好。」錦兒對曹雪芹說,儼然長嫂的口吻,「千萬別學你震二哥。」 「啊,」曹雪芹被提醒了一件事,「說震二哥不願意上熱河,是不是?」 「是的,」錦兒答說,「剛才我跟太太就在談這件事;他也有他的說法,四老爺剛剛熬出頭,凡事都得小心,怕有人妒嫉四老爺,在小王爺面前說壞話,得有人在京裡替他留意照應。再說,熱河要動甚麼工程,事情還是得在京裡辦;與其將來又回京來找人估價、「燙樣」;要錢、要料、要人還得跟各處打交道,倒不如乾脆就留在京裡,來得方便。你看呢,他這個打算錯不錯?」 「這些玩意,我不大懂。不過,我聽說,震二哥不去熱河,是那班木商攛掇他,想法子謀陵工的差使。」 「喔,」錦兒臉上一紅,事情確實如此,她瞞著未說,不免內愧,但此時只能否認,「有這話?我可不知道。」 「你倒問問他!」馬夫人以告誡的口吻說,「別讓他老瞞著你。如今是咱們轉運的時候,千萬不能胡來。」 「是!」錦兒恭謹地答應著,想為曹震辯白幾句,卻一時想不起該如何說法。及至秋月帶著小丫頭來擺設餐具,就沒有機會再說了。 喝著酒閒談,錦兒不免又提起曹雪芹的親事,馬夫人嘆口氣瞅著愛子說:「你今年二十一了!到底打得甚麼主意?」 曹雪芹咬著醉蟹,只是咀嚼辨味;秋月提醒他說:「太太跟你在說話呢!」 「我知道。」曹雪芹抬起眼來;停了一會,突然說道:「我替娘娶個兒媳婦好了。」 「這叫甚麼話!」馬夫人大不以為然,「你當我急著抱孫子?我可不比那些只顧自己,不顧下一輩的人;如果不是你中意的人,成天不是拌嘴,就是彼此板著臉,是那樣子的話,我寧願不要兒媳婦,免得成天替你們犯愁。」 「太太見地真透徹。」錦兒接口說道:「反正已經等到這時候了,爺兒們不比大閨女,只要太太不急著抱孫子,就是二十三、四成婚,也不算晚。如今不比前幾年,很可以撿一撿、挑一挑。」她又問秋月,「你說呢!我這話錯不錯?」 顯然的,這是希望秋月幫腔;但秋月有秋月的想法,她倒是希望曹雪芹能早日娶親,因為她已經從各方面看出來,曹雪芹已沾染了名士習氣,詩酒風流,不修邊幅,再下去說不定會走上「邪路」。因此,她不答錦兒的話,只說:「撿一撿,挑一挑,也得先又能撿、能挑的人才好。」 「有、有。」錦兒一迭連聲的,「起碼有三、四家。」 「你倒說,是那幾家?」馬夫人回顧一個小丫頭說:「四兒,你把我的豆蔻盒子拿來。」四兒取來一個琺瑯嵌金絲的豆蔻盒子,內中盛的卻是檳榔,馬夫人取了一塊含在口中,徐徐咀嚼。錦兒知道,馬夫人在晚上嚼檳榔,便是打算晚睡了。這當然是對她的話題感興趣的緣故。 其實,曹雪芹對自己的婚姻又何嘗不感興趣呢?只是相了幾次親,無一不是庸脂俗粉,而是前安排見面,事後飾詞推託,麻煩多多,且往往不是得罪了坤宅,便是惹得冰人不悅。因此,他放出一句話,「我自己會找!看中了再請人出來做媒;諸親好友不必費心吧!」就為他這句話,從此再沒有人來為他提親,例外的是兩個人,一個是鄒姨娘;另一個就是錦兒。 「先說一家,是正藍旗的,漢姓是楊;怡王府總管的小姐,今年十九歲,模樣兒脾氣都好。我見過。」說到這裡,錦兒停了下來,看大家是何反應?可使她失望了,包括馬夫人在內,大家都很沉著,也就是毫無表情。 「你猜說了一家。」秋月開口了,「說第二家吧!」 「第二家也是內務府的。在奉天,官是主事,聽說掌權——」 「是的。」曹雪芹插嘴說道:「盛京內務府的主事,等於『堂郎中』,總管是盛京將軍兼,掛個名而已。」 「慢點!」馬夫人思索了一下問說:「是不是由廣東海關調回來的,姓趙?」 「好像是他,趙小姐會說廣東話。」錦兒問說:「太太知道這一家?」 「怎麼不知道?說起來還沾點兒親呢!」馬夫人又說:「這位小姐嬌生慣養,不太懂規矩。你說第三家,有第三家沒有?」 錦兒點點頭,欲語不語的考慮了一會才說:「第三家這位小姐實在可惜了。高不成,低不就;耽誤了好幾年,只怕比芹二爺還大幾個月。論相貌、性情,繡得一手好花,做得一手好菜,肚子裡的墨水,也很不少。只為父母愛惜,本人眼界也高,以致於耽誤到現在。」 ▼第七章 「既然樣樣都好,何以不能匹配高門?」秋月問道:「莫非出身不好?」 「出身怎麼不好?老爺子做過知府,是十四爺的親信;就為了這層關係,革職永不敘用。你想,有身分的人家,誰敢跟他結親。低三下四的,她家又看不中;高不成低不就,那位小姐還賭氣,定下一個規矩,來說媒的,她要面試。」 「試誰?」秋月問說:「試媒人?」 「試媒人幹甚麼?自然是試新郎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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