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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二四


  原來皇帝的生母,本是熱河行宮宮女李氏,一直住在獅子園;並且不不是佔用正式的殿閣,而是在僻靜之處,建了三間平房,作為她的安身之處。多年以來,相安無事;最近卻不同了。這也難怪,生子貴為天子,任何人都不免會在感情上大起波瀾。李氏自覺二十五年漫長的歲月,畢竟熬過來了,終於要出頭了,言語舉動,大失常態。皇帝對這一層身世之痛,不孝之罪,錐心泣血,卻始終不能像宋仁宗那樣,出以明快的措施,日夜焦慮,無可語言之人,直到平郡王內招回朝,才能一吐為快。

  「如今除了上慰聖母以外,別無良策。」平郡王說,「我在皇上面前,保舉四舅,到熱河就是這件差使。」

  「這,」曹頫頓覺雙肩負荷不勝,「郡王實在是太抬舉我了。郡王知道的,我不善於言辭。」

  「我知道。不過,實在是無人可以託付這一件不足為外人道的大事。」平郡王想了一下說,「你不善言辭就帶一個善於言辭的人去。到了熱河,相度地形,為聖母另建新居,規制不易崇閎,裝修務必妥適,為皇上略申奉養之意。至於另外有一句很要緊的話,如何宛轉上陳聖母,可得要四舅好好費一番心思了。」

  「喔,是怎麼樣的一句話。」

  平郡王點點頭,表示會給他答覆,但卻躊躇久久,方始將曹頫邀近來,促膝密談。「現在的皇太后,身子很不好,在世的日子也有限了。恂郡王替皇上策劃,定了一條李代桃僵之計;將來讓聖母頂當今皇太后的缺。」平郡王停了一下又說:「當今皇太后母家,失一后,得一后,何樂不為?一定可以說得通,關鍵是聖母的行跡要隱祕,將來才能神不知、鬼不覺,順理成章地成為太后。否則天下觀瞻所繫,事情就辦不成了。」

  曹頫正襟危坐的聽完,以平靜而緩慢的聲音答說:「這應該不是一件說不通的事,而且話也不難說。」

  「你有把握嗎?」平郡王顯得有些詫異。因為曹頫並不善於辭令,居然有毫不在乎的表示,是不是未曾了解其中的難處?不能不作此一問。

  「確實。」曹頫仍是很從容的神態,「不過有一層難處,見了面稱呼如何?」

  這確實是難處,而且是以前所沒有的;因為在嗣皇帝未繼位以前,從沒有人談過他的生母,當然也就沒有談如何稱呼的難題。自八月二十三以後,不知是誰叫開頭的,稱之為「聖母」,這是個很恰當但非直接的稱謂;當著「聖母」的面,該如何叫法,確實需要好好斟酌。

  平郡王被難住了,只能反問:「四舅,你看呢?似乎還不能用太后的尊稱吧?」

  「用太后的尊稱,當然也未嘗不可,不過太后有太后的儀制,僅有尊稱,並無其他尊禮太后之處,似嫌褻瀆,大非所宜。」

  平郡王深深點頭,想了一下說道:「這一層慢慢再想吧,或許有往例可援,亦未可知。」

  這倒提醒曹頫了,「似乎可用當年稱密太妃的例子。」他說,「暫且稱之為李娘娘」。

  「喔,」平郡王問說:「是怎麼個例子,我倒記不太清楚了。密太妃娘家不是姓王嗎?」

  「是!」

  「可是,京裡從沒有人把密妃叫成王娘娘。」

  曹頫緊接著答話,也用了「可是,」他說,「蘇州人還是管密妃叫王娘娘,不但形諸口頭,且還見諸奏摺。」

  「是——?」

  「是李舅太爺的奏摺。」

  「李舅太爺」指李熙。當康熙四十二年,聖祖第五次南巡時,適逢五旬萬壽;早年所納妃嬪,皆入中年,生子成長,不但皆有爵位,而且都以娶婦生子;這些做了祖母的妃嬪,聖祖不便再讓她們在左右服侍,供貼身奔走之役。

  於是作為皇家臣僕的江寧織造李熙,為了「孝敬」主子,物色了兩名江南佳麗,替代那些四十以上的妃嬪,照料精力未衰的聖祖;這與前朝佞臣之獻色媚主以固寵的情形是不同的。

  這兩名江南佳麗,身世都不壞,一個來自海寧陳家,封為勤嬪,即是果親王胤禮的生母;另一個產自姑蘇,姓王,封為密嬪,她的父親叫王國正,是個監生,因為密嬪的關係,賞了個知縣的銜頭,仍舊住在蘇州,生活由李熙照料。

  曹頫從小便聽人說過,「王娘娘的娘家在蘇州」。有一年「王娘娘的老太太病歿」,曹頫正在蘇州李家做客,親眼看到李熙密摺奏報,「王娘娘之母」於某年月日病故,為之料理喪事;硃筆批示:「知道了。」因此,他敢肯定地說:「王娘娘」的稱呼,「見諸奏摺」。

  平郡王也知道,當時江南對后妃宮眷,還沿用宋明以來的稱謂,喚作「娘娘」;與北方用官稱;或者旗人稱「主子」都不同。所以同意了曹頫的建議。

  「皇上把李娘娘的事,託付了我;我又託付了給四舅。」平郡王問說:「四舅的要有個得力的幫手才好。」

  「我,」曹頫答說:「我只有帶我侄子去。」

  「你是說通聲?」平郡王說,「通聲在糧臺上的名譽不太好,四舅可得好好管一管他。」

  「是!」曹頫很鄭重的答應著,稍停一下又說,「我還想把雪芹帶去歷練歷練。」

  「對了!」平郡王彷彿突然被提醒了似的,「從我回來以後,還沒有見到過雪芹,他在那兒當差?」

  「在武英殿御書處」。

  「他書讀得怎麼樣?」平郡王很關切地問,「太福晉常跟我提,說老太太在九泉之下,不放心的就是二舅的這個遺腹子,要我格外留心,好好提拔他。我不知道他能幹甚麼,再說,」他遲疑了一會,很吃力地說,「朝廷的名器,也不是我可以濫給的。四舅,你說是不是?」

  「是!雪芹資質不壞,不過,性氣浮動不定。所以這一回,我決定把他帶在身邊,請郡王上陳太福晉,放心好了。」

  ***

  幫著接待了一整天的賀客,曹雪芹回到家已在二更時分。上房窗簾低垂,但縫隙中透出來的光線很強;可以想像得到,馬夫人一面在燈下跟秋月閒談,一面在守候愛子。

  「芹二爺回來了。」

  隨著小丫頭這一聲喊,棉門簾掀起,迎出來兩條纖影,背著光看不清面貌,不過秋月的身材是熟悉;另一個要到走進了才看清楚。

  「錦兒姊,是你!」曹雪芹問道:「甚麼時候來的?」

  「下去就來了。」錦兒答說:「今兒不會去了。」

  「好!好!」曹雪芹很高興得說:「好久沒有跟你痛痛快快聊一聊,今兒可以做個長夜之談。」

  「快進去吧!」秋月催促著:「外面風大!」

  進了屋子,只見馬夫人自己從白泥爐子上,取下來水壺在沏茶;憐惜的望著愛子,「看你凍得臉都紅了,」看曹雪芹卸了「臥龍袋」伸手去烤火,急忙又說:「別烤火!看長凍瘡。讓我看你的手。」曹雪芹便坐在母親身旁,伸出手去,只見手背已現紅腫,馬夫人便握住了,使勁揉著,讓血脈流通。這是唯一受了凍而可以不長凍瘡的辦法;但揉的人很吃力,曹雪芹心又不忍,抽回手去說:「行了!」

  「再揉揉!」錦兒為馬夫人接力,一面揉,一面問:「客人多不多?」

  「多!」曹雪芹答說:「來了就走得不算,留下來吃飯的,有四桌人;申時開席,起更放散。」

  「四老爺很高興吧?」

  「起先興致還不錯,以後就有點兒掃興了。」

  「怎麼呢?」

  「聽說季姨娘跟鄒姨娘拌嘴。鄒姨娘已經讓她了,季姨娘卻是越吵嗓門兒越大;四老爺進去喝了幾句,才安靜下來。」

  「莫非也沒有個人勸一勸?」馬夫人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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