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二三


  「真是,」錦兒亦頗為感慨,「虧得有平郡王府這一門闊親戚——」

  「一點不錯。」秋月正好規勸,趕緊接著她的話說:「因為只有這一門能有照應的親戚,震二爺應該格外看得重。眼光也該看遠一點兒,只要盡心盡力當差,將來何愁沒有好差使?再說,陵工上事,油水雖肥,干係也甚重,出了岔子,就不光是抄家賠補虧空的事了。」

  這話說得錦兒毛骨悚然。她也聽人說過,皇陵的風水,關係至重,要如何修的堅固嚴密,萬世不拔,主事的人儘管出主意,要人有人,要錢有錢,沒有人敢駁一個字;但如果陵工出了紕漏,譬如陵中滲水之類,那一下輕則充軍,重則斬決,是一場滅門之禍。

  因此,她完全接受了秋月的意見,回去見了曹震,婉言相勸;死了在陵工上大撈一票的心,不如仍舊在平郡王府當差,遲早會有好差使到手。

  曹震何能憑她這一番話,便即死心。事實上他也有他的苦衷;最為難的事,面子丟不起——西城皇木廠、北城地安門大街的那班大木商,早有消息,在他身上狠下了一番功夫。每天在磚塔胡同玉秀班、紅遍九城的小金鈴的香閨宴敘;酒酣耳熱之際,曹震一時大言:「我四叔只懂做事下棋,喝酒玩古董;只要他得了這個差使,還不是一切都交給我。」滿話已經說出去了,到頭來全部是那回事,以後還有臉見人?

  這段心裡的話,卻不便跟錦兒說,說了一定會挨頓罵,因而只好找理由駁秋月的話。

  「惟其如此,我更得在四老爺身邊,有我在沒有人敢欺四老爺。」曹震又說,「我也不是想在陵工上大撈一票,循規蹈矩,分到我名下的回扣,也很可觀了。我不但不會去瞎搞,相反的,要好好花些心思,幫著四老爺去查核帳目。四老爺連算盤都不會打,如果沒有一個人在他身邊,那才真的會出大亂子。」

  錦兒覺得他的話也有道理,但想起他在南京的劣跡,就不能盡信他的話,當下就冷笑著說:「哼!你早知道這些,也不至於會落到今天。」

  「今天怎麼樣?今天不是挺好的嗎?」曹震大聲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老太爺在日,不知救過多少人;四老爺從未害過人,就是我,也沒有做過什麼壞事——」

  「是,是!」錦兒搶白:「你陰功積德的好事做得太多了!」

  「我做過什麼傷陰德的事?無非多花了幾文而已!連寡婦人家的門都沒有踹過,什麼地方傷了陰鷙;不然,就算你肚子爭氣,我也不能有一個白胖小子。」說著,便摸摸索索的在錦兒身上起膩。

  「去!」錦兒一把推開了他,起身就走。

  「你別走!」曹震一把拉住她說:「咱們好好兒說說話。」

  於是曹震委婉解釋,當初是跟震二奶奶賭氣,她在公帳上落私房,他也就敞開來花了。如今不比從前,第一是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不能忘記當年抄家的教訓;其次是年記長了,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荒唐;最後恭維錦兒,「家有賢妻,夫不惹禍。」複又提出保證,只要錦兒幫他把這件事謀成了,她情願受她的管束。

  錦兒心思已有些活動,但總覺得他的話說得太好聽,欲信不可;因而忍不住問了一句:「莫非你真的沒有額外的貪圖?」

  「有的,我是貪圖保舉。」曹震答說:「糧台在後方,軍工保舉好不到哪裡去;而況還要盡四老爺在先,我就更談不上了。陵工的保舉,向來優厚,我來巴結上七品筆貼式,想法子升上主事,那時放關差、放鹽差、放織造,說不定還回南京『老家』呢!」

  這幾句話將錦兒說服了,「好吧!我再來想法子。」她說;「不過不能急,我慢慢兒跟秋月去磨。」

  「只要你肯去辦就好。我不急。反正四老爺起複,也還有些日子。」

  【第十五章】

  出乎意料的是,起複的上諭在第三天便已「明發」。不過曹頫本人在前一天就知道了,是方觀承來送的信。曹頫本來就穩重,自從歸旗以後,更是謹言慎行,變得十分深沉,接到方觀承道賀的信,也不聲張,只跟鄒姨娘說:「我得到王府去一趟。你把我的公服趕快收拾出來,不定什麼時候用。」

  「啊,有信息了?」鄒姨娘又驚又喜地問。

  「是方老爺來送的信。上諭明天就下來了。」

  「哪,公服後天謝恩才用。來得及。」

  「不!」曹頫搖搖頭,「信上說,也許明天會召見,讓我一早進宮聽信兒。」

  「喲!那可真的趕緊了。」鄒姨娘凝神想了一下,「頂戴是趙姊收著的,等我跟她去要。」「趙姊」就是趙姨娘,鄒姨娘說完了要走,卻讓曹頫攔住了,「不用白石頂子。」他說:「你不必告訴她。」

  不用白石頂子,自然是升了官;鄒姨娘雖不識字,但虛心肯上進,這麼多年看著、聽著,對官場也很在行,曹頫能升一個什麼官,應戴什麼頂子,不必再問。

  「啊,想起來了!還沒有跟老爺道喜呢!」說著,她笑盈盈的屈膝請安,「恭喜老爺!」

  「起來,起來!別鬧這些虛文。」

  鄒姨娘不但不聽,起身又請安,又來一句:「恭喜老爺!」

  「不是道過喜了嗎?」

  「剛才是賀老爺起複。」鄒姨娘說,「這回是賀老爺升官。」

  「你也真多禮。」曹頫笑著,伸手去攙鄒姨娘。

  這一握,使得曹頫心頭浮起一陣無可言語的興奮。半老徐娘,而又飽食終日,不親井臼,那雙手大致溫潤豐腴,入握足逗綺思,鄒姨娘的手,便是如此。曹頫自然是握慣了的,摸索牽引,當個瞎子的「明杖」來用,像這樣白天相握,卻還是破題兒第一遭。一向講究正心誠意的他,因而便心頭一震,接著便有犯了罪的感覺。不過馬上又有另一個念頭:像這樣的罪,犯一犯又何妨?

  在鄒姨娘,不免受寵若驚,而且本性也比較拘謹,怕丫頭見了,會當笑話去說,所以掙脫了手,低著頭說:「老爺請吧。晚上我做兩個菜,給老爺下酒。」

  到的平郡王府,先見老王。他們郎舅之間,性情不同,愛憎有別,老王的聲色之好,曹頫不以為然;曹頫所喜的那些風雅的玩意,老王認為迂腐,因而見了面,作了一番照例的寒暄,便無話可說了。

  「你看你大姊去吧。」

  每次見面,總要等老王說這麼一句,才算結束了默然相對的僵局;曹頫請個安退出,到了太福晉那裡,倘或別無坐客在,姊弟相敘,倒有許多話說。談得當然是家務。

  「恭喜你啊!」太福晉一見面就說:「聽說你的事成了。」

  「是啊!我正是為此而來的。」曹頫答說;「剛才接到方問亭的信;還說郡王有話要跟我說。」

  「他剛回來。」太福晉當即喚住一個丫頭:「你跟大爺去回,說四舅老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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