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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二一


  「咳,別提了。」還得略停一下,彎著腰將手一伸,「那兒有個冷酒攤子,我請芹二爺喝一盅,驅驅早寒。」

  「不行!我今兒有事,不能喝酒。喝碗豆汁兒就行了。」曹雪芹歉意地說,「我在『御書處』當差,沒事找我來,我好好兒陪你喝一杯。」

  「是,是!」海德急忙說道:「我都忘了!鑲紅旗王爺是芹二爺嫡親表兄,回頭見了面少不得有好些體己話說。那就請坐吧。」

  說著,海德極殷勤替他要了豆汁,又多要喝豆汁必不可少的鹹菜,然後一撈行裝下襬,從荷包裡掏出一把制錢來付賬。

  曹雪芹正要阻攔,不道有人比他還快,伸出手來,攥住海德的手腕說道:「老海,你別跟我爭!連芹二爺在內,都是我得請。」

  「尊駕——,」曹雪芹抬眼一看,覺得面善,卻一時想不起來,是在那裡見過,便即說道:「恕我眼拙,尊駕貴姓?」

  「我姓劉,行五,在造辦處;有一回來大人讓我送蟈蟈盆給芹二爺,到府上去過。」

  「啊,啊!」曹雪芹想起來了,這劉五善餵蟋蟀,內務大臣來保最好此道,把劉五養在家裡,另外在造辦處替他安上個掛名差使。看他衣服整齊,滿面紅光,大概混得不錯,便即問道:「你還在來大人那裡?」

  「出來了。」劉五連看了海德好幾眼,欲語不語,看來是有話當著人不便說。

  曹雪芹自然也不便問,招呼著一面喝豆汁;一面閒聊。喝完起身,已掏了塊二、三兩重的碎銀子在手,悄悄塞在海德手中,握一握示意他不必聲張,然後將劉五拉到一邊,低聲問道:「你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

  「是!早就想求芹二爺去了,難得今兒碰得巧。」劉五答說:「我在來大人那裡出了個岔子,給攆出來了,想請芹二爺替我求個情,讓我回去。」

  「喔,怎麼回事?」

  劉五原以為曹雪芹大概會答應下來,約他改日面談緣由,再定辦法,不想此刻便顯得很關切地要談問究竟。這個機會自然不可放過,這天冠蓋雲集,來保一定也要來,說不定曹雪芹抽空跟來保討個情,事情就成功了。

  因此,他精神抖擻地說:「原來祥貝子輸急了賴人。」

  ***

  原來京師的賭局,無所不有,鬥蟋蟀亦可博彩;鄭親王府的「祥貝子」,最好此道,輸贏進出甚大。對壘的豪客中,有一個是來自天津的,紅果行的少東鄭芝卿,這年手風特順,不過半個月的功夫,祥貝子已經輸了兩萬銀子給他。

  不想中秋之前,祥貝子得了一枚好蟲,是有人巴結鄭王府,當節禮送給他的。這頭蟋蟀是異種,通體重青,卻長了兩根黃鬚;鄭王府請客,賜一嘉名叫「彰威王」,這是由黃鬚想到曹操的愛子,以勇武著稱,外號「黃鬚兒」的任城王曹彰,諡「威」,合起來變成「彰威王」。

  果然,初度交鋒,便大彰其威,一個回合便將鄭芝卿的「四海無敵大將軍」咬得落荒而逃。以後連戰皆捷,威名大彰。劉五冷眼旁觀,跟鄭芝卿說,只有他主人家有一盆蟲,可殺「彰威王」之威,但來保所養的蟋蟀,向來不上寶局賭場;劉五禁不住鄭芝卿的甘言厚幣,私下將那頭名叫「鐵冠道人」的蟋蟀,借給了鄭芝卿。

  到得交鋒的那天,揭開鄭芝卿定燒專用、上有「靈芝圖」為記的澄泥蟋蟀盆盆蓋;祥貝子覺得似乎在那裡見過這頭蟋蟀,想了好一會才記起,問是不是「內務府來大人的蛐蛐」?鄭芝卿一口否認。大家都知道來保的蟋蟀是不博彩的,劉五又不在場,祥貝子便信了鄭芝卿的話,下了重注。那知纏鬥結果,敗下場來。

  事後打聽,果然是「鐵冠道人」剋了他的「彰威王」。事過境遷,毫無憑據,找誰也找不上,一口悶氣不出,便買囑了他本旗的一名御史,打算參來保一本,說他「身為大臣,不顧體統,與市井勾結,以玩物詐賭歛財,玷污官常」。滿洲御史常幹這種事,但手段大有高下,冒失的會碰個大釘子,「將原摺擲還,傳旨申斥」;乖巧的便「又做師娘又做鬼」,兩頭討好。這名御史就很懂得這一套,懷著請人代筆的「摺底」去見來保,說他得罪了祥貝子;趕緊送禮謝罪。來保為人謹慎,大起恐慌。花好幾千銀子備辦了四色珍玩,上門見祥貝子磕頭謝罪。祥貝子的一口氣算是消了,而劉五在來保那裡也呆不住了。

  ***

  劉五講得很細緻,曹雪芹聽的興味盎然,這時遛了馬回來的桐生,已使了好幾次眼色,無奈曹雪芹視而不見,好不容易等劉五講完了,趕緊找個空隙插嘴:「二爺,蓆棚裡人到的不少,是時候了!」

  曹雪芹回頭一望,果然,就這片刻,車馬絡繹不絕,蓆棚前面,人來人往,非常熱鬧,遠遠又有兩騎,迎面飛馳而來,自然是平郡王的前導儀從。想起要替平郡王預備的請安摺子,尚待謄寫,不由得有些著急。

  「老劉,我可要走了。」他一面疾走一面說:「你的事我知道了,我替你想法子。」

  「芹二爺,芹二爺!」劉五追上來說:「今兒個,來大人一定也會來。你得便就替我說一說。」

  「今兒怕不行。」曹雪芹扭回頭又加了一句:「我一定替你說到就是。」

  話雖如此,心裡卻在想,劉五的話也不錯,不如就今天找機會跟來保去說,也了掉一件事。轉念未定,只見曹震的跟班,氣喘吁吁的奔了來說:「芹二爺,我們二爺找了半天了,趕緊吧!」

  曹雪芹加快腳步,進了蓆棚,恰好遇見來保,蹲身喊得一聲「來爺爺」,正在躊躇,是否要提劉五的事,一眼瞥見曹震,臉色不甚好看,自然顧不得劉五了。迎上去招呼:「二哥,我來了。」

  「你算是白來了!」曹震恨恨得說:「再三交代,務必早到,還是磨到這時候。挺好的一個差使,嗐!」說著,還跺一跺腳。

  看樣子,那件差使給了別人了。曹雪芹不明白,他何以把這麼件小事,患得患失的看得這等重要?當然,心裡的話不能說,還得賠不是。

  「是我不好!」他說:「遇見個熟人,有事託我,一談就耽誤了。」

  「你就是愛管閒事!自己都還顧不過來,管人家的是幹甚麼?」

  曹雪芹不作聲,曹震卻似還有話說,就這是一陣騷動,有人在嚷:「來了,來了!」曹震轉身就走,從洶湧的人潮中擠了出去,曹雪芹不知道自己該幹些甚麼?

  想一想,還是去看個熱鬧吧!那知一出蓆棚,就不能不跪下了——迎接平郡王的王公百官,已排成班次,最前面是親王、郡王與貝勒,接下來便很清楚的分辨得出,是貝子以下了,因為自皇子、親王至五等爵,頂戴雖然同樣用紅寶石,但只有自貝子開始才用花翎。同時也很容易看得出來,誰是宗室,照規矩,宗室對親郡王無跪接之禮;跪接的是王公以下的文武百官。因為如此,曹雪芹也不能不在人群中跪下了。

  這是前隊的「頂馬」已經到了,十六名由軍功上得來的,紅藍頂子的護衛,分成兩列,昂然行來;那十六匹健壯的大馬,由於繮繩收勒,不但馬首昂揚,四蹄也不斷在原地踏動,得得蹄聲中,時時有由於限制馬足而不耐煩的長嘶,以故行進雖不算快,氣勢卻頗雄壯。

  頂馬之後,是平郡王所領的鑲紅旗,皂底鑲紅邊的旗幟掩映之下,是一乘十六人抬的大轎,撒金羊肝漆的轎身,銀頂紅蓋,轎夫久經訓練,步子踩得又穩又快,足以趕得上馬蹄。

  顧盼之間,轎子已停了下了,扶轎杆的護衛,打開轎簾,出來的貴人,三十來歲,生得溫文爾雅。雖經長途跋涉,卻看不出絲毫風塵之色。只見他步履安詳,直到發現莊親王,方始疾走兩步。

  平郡王一面撩起行裝下襬,一面說一聲:「十六爺!真不敢當。」

  莊王趕緊將他扶助,面對面的端詳著說:「倒像發福了。」

  「託十六爺的福。」平郡王福彭從容答道:「一踏上歸途,飽食終日,四體不勤,如何不胖?」

  莊王正要搭話,瞥見京兆尹帶著大興宛平兩知縣,躬著身子,侍立在旁;另有個穿藍布棉袍卻帶著紅纓帽的聽差,一樣也是躬身侍立,不過手中捧著一個朱漆木盤,盤上三隻銀杯,杯中自然是酒。當下被提醒了。

  「先喝下馬杯吧!」說著,莊王讓開一步,好容京兆尹上前致詞。

  「王爺為國立功,奏凱在即。一杯水酒,為王爺洗塵;亦是為王爺預賀。」

  等京兆尹說了這幾句頌詞,身後那名隨著主人,歷練慣了送往迎來的聽差,踏上半步,屈下一膝,將托盤穩穩得高舉過頂。

  「王爺請!」京兆尹說。

  「謝謝,不敢當!」平郡王取杯在手,那聽差身子不動,臉跟托盤卻微微一轉,面向莊王。「王爺請!」京兆尹又說。

  等莊王取了一杯;剩下的一杯,便歸京兆尹自己。他是地主,莊王算是陪客,主客自然是平郡王。三個人舉一舉杯,各啜一口,應了犒賞、祝賀兼致敬的故事,都將酒杯放回原處。

  「多謝大京兆盛意」。平郡王拱一拱手,「皇上特召,急於覆命,改日再請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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