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九


  這是情理上一定能辦得通的事,嗣皇帝欣然接納,滿懷舒暢,不僅因為他耿耿於心的孝道有虧,終能彌補,而且也因為繼位未幾,便得有方觀承這樣一個心腹肱骨之臣。

  這不免聯想起識拔方觀承的平郡王福彭,回憶當年在上書房,因為出身微賤,為胞兄弘時所欺淩,以及其他堂兄弟所歧視,福彭總是仗義回護,好言安慰的往事,異常熾熱,恨不得即使能夠相見,方始放心。

  「福彭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到京」?

  「快了!」方觀承答說:「早則十天,遲亦不過半月。」

  「福彭這趟回京,自然不能再讓他回前方了。」嗣皇帝問道:「你看,誰去接替他好?」

  「大將軍何等職位?陳不敢妄言。」方觀承怕嗣皇帝有意試他,是否有恃寵弄權的意向,所以這樣很謹慎的回答。

  「不要緊!這是我們私下談論;你儘管舉你所知。」

  方觀承答應著,卻仍不肯痛痛快快地說;只談要怎麼樣的一個人才合適。

  「此番用兵,意在見好即收,宜乎遣派老成持重的親貴勳臣。

  「誰是老成持重的?」嗣皇帝歎口氣說:「親貴之中,人才大不如前了。」

  「或者,」方觀承又說:「能聽話的也可以。反正一切進退方略,悉遵聖裁,人才平庸不妨,只要奉命唯謹,一樣可收大功。」

  這話恭維在暗處,本性自負喜功的嗣皇帝立刻就覺得用老成持重,不如用肯聽話的,當時便想到了一個人。

  「你看慶複如何?」

  慶複是隆科多的胞弟。他家是滿洲外戚第一家,儘管隆科多獲罪甚重,但他家的一個公爵是革不掉的,先帝特旨命慶複承襲,所取得就是此人謹慎小心,非常聽話。

  因此,方觀承既無提出異議的理由,但心裡卻不免擔憂,因為慶複庸懦膽怯,是最不易帶兵的人。

  「這件事,我亦想了很久了。」嗣皇帝又說:「八叔跟九叔,我想拿他們恢復原名,又有人勸我不可如此。我倒想聽聽你的意思。」

  所謂「八叔跟九叔」,就是先帝改名為阿其那、塞思黑的胤禩和胤禟。如果恢復原名,無異表示當初改名是錯了,這一點還在其次,就怕由恢復原名,引起追究何以改名的緣故,甚至提出昭雪沉冤的議論,那就變成自找麻煩了。

  方觀承想了一下問道:「請皇上明示,是誰諫勸皇上,不可如此。」

  「皇太后。」

  方觀承原來也有「不可如此」的看法,聽說此論發自皇太后,便不必有何顧忌了,「皇太后聖明。」他說,「皇上如天的器量,臣是不勝感服之至。不過,以目前而言,改革不宜太銳,以息外間浮議。」

  「浮議?」嗣皇帝差異的問:「外面說些什麼?」

  「既謂之浮議,皇上似可不問。」

  「不,我不能不知道。」嗣皇帝很堅決地說:「你是我最得力的耳目,倘或你都瞞著我,我有何能不閉塞?」

  這話說得方觀承大為惶恐,「皇上以此相責,臣不能不率直奏陳。」他說:「外間有一種議論,頗為流行,說如今諫言論事,只要盡反先帝所為,就是好條陳。」

  這一下是嗣皇帝大感惶恐了,「我做錯了嗎?」他問。

  「雖不錯,亦宜緩緩圖之。」

  嗣皇帝不作聲,心裡在回想他這一個多月來的措施,殺曾靜;停止講解《大義覺迷錄》;釋放胤禎;起用先朝所罷黜的官員等等,看起來確實象處處與先帝作對,有愧於」三年無改「的古訓。

  「就算有些是我錯了,但總也有不錯的事,莫非就因為外面的浮議,我明知其錯而不改不成?」

  方觀承不知道他所知的是什麼?無從接口,便只有俯首沉默。

  「比如說,就算八叔跟九叔罪有應得,他們的子孫,就是聖祖的曾孫,難道也應該在玉碟中剔除?」

  「是!」方觀承答說:「皇上不妨教廷議,甚至兩議、三議亦可。」

  嗣皇帝心想,這樣的辦法,做錯了有群臣分謗,作對了,議出自上,便是功歸自己。便即欣然說道:「好!照你的意思,馬上寫個上諭來看,我看了就發。」

  軍紀章京擬旨,不經軍機大臣,逕自發佈,鄂爾泰或許能諒解,張廷玉一定會不高興。方觀承覺得無緣無故樹敵結冤,太犯不著,因而婉轉陳奏:「皇上的德意,須善為措辭,容陳從容構思,明天覆命。」

  「也好。」

  「『阿其那,賽思黑,存心悖亂,不孝不忠,獲罪與我皇祖聖祖仁皇帝,我皇考繼位之後,二人更心懷怨恨,思亂社稷,是以皇考特降諭旨,銷籍離宗。究之二人之罪,不至於此,此我皇考至仁至厚之厚典也。』」嗣皇帝念到此處,停下來考慮。

  『獲罪于皇祖』,是個很好的說法,『思亂社稷』這個罪名,亦與『銷籍離宗』的處分相稱。只是胤禩獲罪于聖祖,胤禎犯顏諫救,激怒了聖祖,要手刃胤禎,佩刀已經出鞘,而胤禎『大杖不走』,幸而皇五子恒親王,跪下來抱住聖祖的腿,才未修慘劇。這段故事,當時滿朝皆知;但胤禟人雖癡肥,卻頗好學,且因與「羅刹」國的東正教士有交遊,能同他們的文字,為聖祖所嘉許,此亦是好些人知道的事,說他「獲罪于我皇祖」,欠缺實據,不無強辭之嫌。細想一會,無法更動,只好不管它了。

  再看下一段:「但阿其那、賽思黑,孽由自做,萬無可矜;而其自若孫,事聖祖仁皇帝之支派也!若具摒除宗碟之外,則將來子孫與庶民無異。作何辦理之處,著諸王滿漢文武大臣,翰詹科道,各抒己見,確議具奏。其中若有兩議、三議者,亦准陳奏。」

  「很好!不過少一段。」嗣皇帝對方觀承說:「這件事是先帝誤信人言,不能不辯。」

  方觀承懂它的意思,是要找人為先帝分謗。但這樣一寫,得罪了好些人,尤其是張廷玉,因而不免躊躇。

  「我想在『與庶民無異』之下加一段,『當初辦理此事乃諸王大臣再三固請,實非皇考本意。』你看如何?」

  方觀城無法說不妥,想了一下,老實答說:「承旨原系軍機大臣之事;臣蒙詔獨對,恐懼不勝。皇上睿意,臣不敢妄贊一詞,擬請皇上以朱諭發交,以符體制。」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當然不能讓你為難。照辦就是。」

  「皇上體恤微衷,臣感激天恩,非言可喻。」

  於是嗣皇帝動筆書寫——名為「朱諭」,實在是大喪期間所用的藍筆。及至發到「總理事務處」,張廷玉心中不悅,卻無表示,反倒是果王發話了。

  「大家都知道的,先帝最信任的是咱們四個人,這『諸王大臣』四字,不就是指明了是咱們四個人嗎?」他有些氣憤地說:「我不敢奉此詔;更不能擔那個勸先帝整治胞兄的惡名。」

  此言一出,舉座失色。莊王趕緊拉一拉他的衣袖,輕聲說道:「你何必爭此文字上的小節?」

  「這不是小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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