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八


  當時仁宗已經二十三歲,但以劉後把持政權不放,而仁宗純孝過人,亦從未有想親政的表示,所以垂簾如故。劉後一聽呂夷簡這話,怕他在說下去會洩露秘密,因而匆匆忙忙拉著仁宗的手就走。由於並未宣示退朝,呂夷簡仍舊站在簾外,不久劉後複出,站在簾內問道:「不過一個宮眷死了,相公何以說喪儀宜乎從厚?」

  呂夷簡答說:「臣待罪相位,事無內外,皆當預聞。」

  劉後發怒了,「相公是不是要離間我們母子?」她厲聲質問。

  呂夷簡並沒有讓她嚇倒,從容陳奏:「太后莫非沒有想到娘家?如果像保全娘家,喪禮宜乎從厚。」

  劉後拿他無可如何,怒氣衝衝的回進去了。呂夷簡卻又找了劉後的心腹太監羅崇動來,有一番警告。

  「請你面奏太后:宸妃誕育聖躬,而喪不成禮,將來一定會有人家破人亡,到那時,別怪我呂夷簡言之不預。」接著交待,應用後服大殮,棺木中須灌水銀。

  羅崇動如言上奏,劉後恍然大悟,李宸妃究竟是何身份,仁宗遲早會知道,在她生前,也許不會有何動作。等她一死,仁宗會殺她的娘家人。

  於是劉後照呂夷簡的建議,殮以後服,水銀實棺,由西華門出喪,置於大相國寺的洪福院中;棺木是由四條鏈子,淩空懸在一口其寒徹骨的大井中。這跟棺中灌水銀的作用一樣,都是為了保存遺體,因為已可預知,李宸妃的棺木必有重新開啟的一天。

  到下一年,劉後也崩逝了,仁宗哀哭不休,他的叔叔「八大王」——真宗的幼弟、行八,宋朝皇子稱「大王」,合起來就是「八大王」,生性坦率,專做冒失的事,看他哀毀逾恒,便說了句:「哪裡就值得你這麼哭不完!」

  這一下洩漏了機關,仁宗追根究底,才知道李氏臨死封妃,而在她生前見過的李順容,竟是他的生身之母。這是自古以來未有的終天之恨,又聽人說,李宸妃死於非命,因而一面派兵,團團圍困劉後娘家,一面下詔自責,追尊李宸妃為太后。

  當然,最要緊的一件事是,命駕大相國寺洪福院,從井中將吊著的棺木起出來,打開灌溉一看,浸在水銀中的李宸妃,身著後服,顏色汝生;才恢復了對劉後的孝心,解除了劉後娘家的禁制。

  看完這一卷,胤禎感歎地說:「李宸妃福薄,晚死一年多就行了。」

  嗣皇帝不借所謂,但似又隱隱然覺得他的話中藏著一些很寶貴的東西,到認真去探索,卻連影子都捉摸不到了。

  「你娘的身子怎麼樣?」

  嗣皇帝的生母姓李,浙江紹興人,原是杭州製造衙門一個「機戶」的女兒。有一年聖祖南巡,要找一班織工進京當差,這姓李的機戶亦在其中,攜帶家眷,隨眾進京。織造隸屬內務府,機戶之女亦同「包衣女子」一例看待,李家女兒被派到熱河行宮執役,相貌甚醜,語言亦不甚通,因而被派了打掃的苦差,而且是在冷僻之處,習勞既久,論道身體,卻是既強且健。

  得到了答覆,胤禎複又躊躇:而且一再凝視著嗣皇帝,神情蹊蹺,嗣皇帝怎麼樣也不能想像他心裡想的是什麼?

  「我替你想到一個主意,不過這個主意,或許會成了你的『心中之賊』。」

  對這一點,嗣皇帝很不服氣;誰說「去山中賊易,去心中賊難」?他自覺從小便養成了克制的習慣,去「心中賊」亦容易。

  因而他這樣答說:「我還不明白十四叔說的『心中賊』是什麼?但果真有此,我的忍力很有把握,足能應付。」

  胤禎點點頭,「我知道你是能以理馭情的人。」他放低了聲音說:「我聽說景仁宮太后,衰病侵尋,只怕在世的日子也不久了。既然如此,何妨來個以真作假。」

  話剛完,嗣皇帝便徹底領悟了,頓時興奮非凡,臉上一陣陣發紅,血脈奮張,已現於形色。

  「皇帝!」胤禎冷冷地輕喝「克制心中之賊。」

  嗣皇帝一驚,也一愣,多想一想終於也明白了他的所謂「心中之賊」,是指什麼?

  於是肅然答道:「聽說十四叔精研內典,我也略窺門徑,儒釋原有相通之處,佛家不打誑語,也就是儒家的一個誠字。我不敢欺十四叔,我剛才根本就沒有這個『心中之賊』;以後也不會有;縱有也一定能克制。總而言之,我會加倍孝順太后,讓太后多享幾年福,我娘苦了多年,再等幾年也無所謂。我娘身子極好,一定能等。」

  【第十二章】

  胤禎和嗣皇帝豎直倆這個心照不宣的啞謎,只有兩個人知道,一個是皇后,一個是方觀承,都是嗣皇帝自己告訴他們的。再下來就應該輪倒太后的父親淩柱知道了,但當嗣皇帝派方觀承密告淩柱時,方觀承直率答道:「此事至臣而止,不宜有人與聞。」

  「為什麼呢?」嗣皇帝問道:「事先說通了不更好嗎?」

  「萬一承恩公府有人疑懼,稍泄此事,關係極重。」

  原來胤禎為嗣皇帝所策劃的「以真作假」之計,是因為太后雖僅四十四歲,身體一向虛弱,十天倒有七天臥病,連她自己都知道,「不過拖日子而已」,等她天年一終,不必發表,將嗣皇帝的生母接了來,頂太后的缺,受皇帝的供養,庶幾孝道無虧。

  但是,胤禎怕作此建議以後,嗣皇帝為了生母,不免時時刻刻會想到,太后何不早早歸天?這就是所謂「心中之賊」;有此一賊在,左右近侍,窺探意旨,如果要做一件有意讓太后不治而死的事,是非常容易的。因此幾番躊躇,看嗣皇帝還不象先帝那麼狠心手辣,方始定策。嗣皇帝自問無他,保證要加倍孝順太后,讓她多享幾年福。可是,別人會不會怎麼樣呢?

  方觀承顧慮的就是這一點。倘或跟淩柱說破了,萬一太后病勢突然沉重,醫藥罔效;淩柱家必然會有疑問:「到底是天年已終,還是故意把病耽誤了?」那豈非千古不白之冤。

  嗣皇帝領悟到這一點,驚出一身冷汗,千古之冤,還是身後是非,眼前讓人疑心他有「弑母」之嫌,這個惡名如何但當得起?

  「不是你提醒我,幾乎鑄成大錯!」嗣皇帝欣慰地說:「真不枉我們君臣的一番遇合。這件事怎麼辦,我完全聽你的。」

  於是,方觀承作了詳細的策劃。這個秘密,連「在熱河的太后」都不能讓她知道,如果發覺現住景仁宮的太后病勢將變,隨即設法挪到圓明園,同時將「在熱河的太后」悄悄接了來,準備「頂缺」。已崩的太后,在圓明園內,悄悄埋葬,找機會同葬泰陵——世宗憲皇帝在易州的陵墓。

  這樣做法,似乎有些不可思議,但細細想去亦沒有什麼使不得。嗣皇帝反復考量,只有一個疑問,令人不能十分放心。

  那個疑問就仿佛象宋朝李宸妃那樣,「喪不成禮」——貴為太后,崩而不能發喪,設身處地為人家想一想,似乎死得不明不白;淩柱口雖不言,心懷怨恨,仍舊會把真相洩露出去。

  這層意思很含蓄的表達了以後,方觀承的回答卻是明明白白的,怕措辭含蓄,變成語言糊塗,嗣皇帝會錯了意,反而不妙。

  「這在本朝不乏前例。世祖端敬皇后,奉孝莊太后懿旨,認內大臣鄂碩為父,由漢姓的董改為滿洲的董鄂氏。臣的拙見,到時候請』在熱河的太后』,給承恩公淩柱行個禮,認做父女,承恩公府,始終有一位太后,此謂至美之事,豈複尚有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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