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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說到這樣的話,方觀承如果還是知而不言,那也就根本不必有此一行了。於是他想了一下,說:「張廷玉曾經跟幾個及親近的人說過,皇上,喔,大行皇帝曾許了他,萬年以後,配享太廟。」

  「噢。」嗣皇帝很注意的問:「有過這樣的話嗎?」

  「大行皇帝是否有此一諭,臣不敢妄測;不過張廷玉的話,是臣親耳得聞。」

  嗣皇帝不作聲,默默地在估量這件事。從來只有開國功臣,配享太廟。自入關以來,八、九十年之間,只有平三藩的第一功臣圖海,與怡賢親王允祥配享太廟。如果大行皇帝對張廷玉曾以此相許,無疑表示張廷玉有安邦定國之功;這一場大功不是出生入死的汗馬之勞,那麼是甚麼呢?倘有人提出這樣的疑問,何詞以對?

  轉念到此,嗣皇帝便即答說:「大行皇帝不會給他這個恩典的,沒有道理嗎!」

  方觀承想了一下,低頭答說:「張廷玉這話,不是臣一個人聽見過。」

  即非方觀承一人所聞,便知張廷玉的這話,不止說過一遍,嗣皇帝考慮又考慮,深感困惑,必得向方觀承問計了。

  「大行皇帝是不是說過這話,不得而知;不過,張廷玉對這件事很認真,是看得出來的,你說,是嗎?」

  「皇上聖明。」

  「那麼,你的意思呢?」嗣皇帝問:「你說我該怎麼辦?」

  於是君臣密商,定了幾個步驟,是連輔政四大臣都不能透露的,眼前所能透露的,只有兩件事,第一是皇帝用藍筆寫一道既不像上諭又不像信的文件;道是皇考當年曾經垂諭:鄂爾泰志秉忠貞,才優經濟;張廷玉家有厚德,記注存誠,將來當配享太廟。此事應否寫入遺詔,希望輔政四王大臣商酌。

  顯然的,這是告訴張廷玉,他的願望只有皇位照遺詔處理才能達成;如有擁立弘皙之心,則大行皇帝並未向弘皙說過許鄂張配享的話,遺詔又何能擅自增入?這一來節外生枝。

  第二件事,由方觀承面陳莊王,說嗣皇帝想召朱軾來京,這朱軾是江西高安人,康熙三十三年的翰林,破得先帝的賞識,雍正元年丁憂服滿後,以禮部尚書銜入值南書房,並以懋勤殿為書房,命四阿哥行拜師禮,當面稱之為「朱先生」,在他人面前一稱之為「可亭先生」。師徒之間,感情一向深厚。

  朱軾在雍正三年入閣,頭銜是文化殿大學士,到雍正七年,內閣除了康熙三十八年便已拜相的馬齊以外,次輔便是朱軾。然後才是張廷玉、尹泰、鄂爾泰。不過朱軾此時是在杭州,他早在康熙五十八年,便任浙江巡撫,對修理海塘,十分切實。雍正年間,每遇浙江塘工,都必得聽他的意見。這年七月,決定大規模改築海塘,朱軾自告奮勇,願往經理工事,優詔嘉許,並有特旨,督撫及管理塘工諸大臣,都聽朱軾節制。

  「朱中堂剛到杭州,塘工還沒有動手,是不是過一陣子再把他找回來呢?」莊王問張廷玉、鄂爾泰:「兩位以為如何?」

  莊王是故意做此徵詢,他很了解嗣皇帝的心情,朱軾名比張廷玉早,入閣資格亦比張廷玉來的深,尤其是翰林前後輩的規矩最嚴不過,嗣皇帝特招朱軾,主要的目的就是為了應付張廷玉。倘或張廷玉有異心,也只有朱軾能壓得住他。

  因為如此,莊王有意這樣說,要看看張廷玉是何態度——莊王愛護嗣皇帝,不希望張廷玉對嗣皇帝心生芥蒂,如果張廷玉不贊成此舉,他就要見機而作了。

  「朱中堂身為元輔,受恩深重,理當星夜奔喪,就不召,他也應該來的。」意思是大可不必發廷寄,莊王無以為答,而方觀承卻很機警,當即說了句:「哀詔非一時可到。」張廷玉不作聲,莊王便即說道:「那就特召吧。」

  「是!」方觀承又問:「兩位中堂,將來配享太廟,寫入遺詔的事,應該如何回奏?」

  「這話,」張廷玉看著鄂爾泰微笑:「我跟鄂中堂就不便贊一詞了。」

  「寫上,寫上。」莊王又說:「用『明發』吧。」

  所謂用「明發」,就是上諭由內閣發抄,使得內外皆知。嗣皇帝雖未繼位,但以「諭輔政大臣」的名義,公然發佈這一道上諭,等於確定了嗣皇帝的地位;是很重要的一個步驟。張廷玉別無表示,也就等於放棄了擁立弘皙的想法。

  只要張廷玉肯合作,就好談了。本來談得已很接近,各人不論心目中傾向的是誰,而有一點「詢謀僉同」,就是決不能在鬧家醜!皇家之醜,通國皆知,還不僅是丟面子的事,動搖民心,會造成大亂。十三年前的骨肉相殘,因為聖祖的深仁厚澤,總算沒有鬧出亂子來,但大行皇帝這十三年,結了不少冤家,光是親貴之中,就很有人唯恐天下不亂的;如果再鬧家醜,不知道會有甚麼不測之禍發生。

  再一次,改變了態度的張廷玉,主張不論怎麼樣也要安撫弘皙;「先帝當年說過,一旦定了中意的人,他一定會把幾位阿哥找來,當面開示,何以選中此人的緣由。不想先帝棄天下如此之遽,以致無法躬自踐諾。」他停了一下又說:「就算理親王不是心懷委屈,為臣下者,亦應該仰體先帝補過親親的苦心,化戾氣為祥和,以慰在天之靈。」

  「補過」兩個字說得很直、也很重。但沒有人能駁他,說大行皇帝不會說這樣的話,因為大行皇帝心裡要說的話,誰也沒有他知道得多。而況補過以外,還有「親親」,還有「化戾氣為祥和」,這些都不能說他不是正論。

  兩王與鄂爾泰都明白,張廷玉的意思是,只要弘皙不鬧,任何條件都可以接受。這似乎太遷就了,然而看樣子怕非依他的主張不可。

  「怎麼樣?」莊王問鄂爾泰。

  鄂爾泰想了一下,毅然決然地說:「我完全贊成衡臣的話。」

  「既然如此,就照衡臣的話去做。」莊王說道:「我想請你們兩位跟理王去談,我們兄弟倆暫不出面,好有個緩衝的餘地。兩位看如何?」

  「義不容辭。」鄂爾泰答說:「不過,咱們先得做個估計,理王會怎麼說,如果有條件,這條件是甚麼?」

  「如今也無從估計,只能臨時斟酌。」張廷玉說:「好在兩位王爺暫不出面,如果理王有條件,而是我們不能做主的,再向兩位王爺請教,也還不遲。」

  「說的一點不錯!我隨時等消息。」莊王連連點頭:「若有為難之處,咱們商量著辦。」

  於是鄂爾泰和張廷玉計議,是在甚麼時候,甚麼地方跟弘皙談判?這時已是子末丑初,東華門已經開了,鄂爾泰主張即刻入宮,直接到擷芳殿去面談。

  「也好!」張廷玉說:「既然決定如此辦,事情早了早好。」

  ▼第三章

  進東華門,繞到文華殿,東北有三道橫跨御河廳的石橋;橋北三座綠瓦的殿宇,便是皇子所居的「南三所」,中間一座題名擷芳殿,即是弘皙的住處。殿門未啟,但牆內燈光不止一處,想來弘皙已經起身了。

  其實,不是弘皙已經起身了,而是根本不曾歸寢;與弘昌計議了大半夜,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結論,決不善罷甘休,而且開了一張名單,凡是曾遭大行皇帝譴責,在眼前不得意的親貴大臣,都要派專人去聯絡。就在這時候,聽說張、鄂二人,相攜來訪,這在弘皙多少是感到意外的,不過他們的來意時很明白的,來做說客。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弘昌說道:「咱們得好好兒琢磨琢磨,定個宗旨出來,才能應付得了那兩個老狐狸。」

  「不!」弘皙覺得有一點必須提出糾正,「張衡臣,一向對我不錯。」

  「既然如此,口氣不妨更硬一點兒。」

  於是弘皙交代護衛,延納兩相,道是他剛起身,須得少待,方能相見。這樣,他跟弘昌便可從從容容的商議了。

  *****

  看到弘昌陪著弘皙一起出見,為張、鄂兩人始料所不及。此人蠻橫驕奢,素為怡王所不喜;他之擁護弘皙,固有臭味相投,但主要的,還是因為以長子而未能襲爵,胸中一股怨氣不出,久而久之化成戾氣,脾氣越發乖謬,是個很難對付的人。

  果然,一開口就讓人窘於應答,「兩位是來迎駕的吧?」他說。

  張廷玉木然無語,鄂爾泰確有急智,答一句:「是來勸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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